《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青天收雨

44、照相旧影

　　容丽照像馆。
　　店的年头相当久了，饶是在业内名声挺大，但在一个总体来说纸媒都逐渐没落了时代，摄影技术也备受冲击。PS大法好，线下的照像馆都去喝西北风了。

　　厚重雕花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老板见有客人来了，从柜台后迎了上来。

　　是一对年轻男女。
　　黑夹克青年和白毛衣女子站在门槛处。
　　那一刻阳光从他们的背后冲洗下来。

　　“照相？”老板瞥了他们一眼。

　　那青年点了点头。点头的时候，鼻梁有微弱反光，老板这才注意到，他戴了副墨镜。

　　拍写真，首先是挑衣服。照像馆里有很多存货，风格上来说，基本都是旧式的。汉服，旗袍，西装。

　　她挑了好久，换了无数件衣服，期间他都在一旁看着，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意思就是，这些都不行，她还得继续挑。

　　挑到最后，她都有点累了，弯腰坐在试衣间的地板上。

　　“……试试这件。”忽然，青年平静声音从试衣间布帘后飘进。

　　她拨开布帘。
　　同时，看到他靠在试衣间墙上，手里拎着一件旗袍。

　　天青色的旗袍，有点发蓝，有点发灰。
　　其实，季棠对它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但她还是穿了。

　　这件衣服色调太灰暗。自己穿上它，肯定会显得气色很差。

　　没想到穿上后，季棠走到试衣镜前，整个人一怔。

　　完全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纤细腰身极贴身材，天青色衣服极显肤白。两段纤细手臂，像天青色天空中的两缕流云，从袖管里倾泻出来。

　　竟然很好看。

　　清冷中带一点艳。
　　仿佛一朵带刺的白玫瑰。
　　明明盛开了，却偏偏低调，眉眼低垂，收敛花萼，勾人得很。

　　季棠瞪了一会镜子里的自己。心说，这效果她还真没想到。

　　活像一位民国富家姨太太，而且还是不受宠的那种。

　　她没有回头，但感觉靠在墙上的青年此刻也在低眼看她。

　　“很好，就这件吧。”片刻后，他拍了拍手。

　　“好勒。姑娘，你先坐坐。等收拾好我叫你。”老板招呼她，匆匆走进打光房。

　　季棠应了声，坐下喝了口水。不一会老板就从房门后探出脑袋，叫她过去。

　　季棠走进房间。
　　老旧的灯光板，偏黄灯光，打在脸上。布景是一条小巷，背后有仿黄包车的模型，她倚靠在巷角一朵月季旁，活像时光倒流回民国上海滩。
　　灯光有点刺眼，她闭了闭眼。

　　响亮的快门声就在那一刻响起。

　　“还不错。老板。果然不愧老字号。摄像技术高超。”片刻后，墨镜青年拍了拍手，低头看单反相机里的照片。
　　冲洗还需时间，估计只能今天下午取了。

　　“对了。老板，这旗袍能卖吗？”季棠刚走出照相室，见他伸手指着自己，愣了一下。

　　“呦，您眼光真好。这是件老东西，有点年头了。”老板扭头，啧啧道，“这旗袍可不便宜。”

　　“对了，先生，您要拍吗？”老板像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您看，您女朋友都拍了。您不也来一张？”

　　“……”青年顿了一下，继而摇头笑了笑。“误会了，老板。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干脆利落付了款。老板眉开眼笑。
　　旗袍果然很贵。估计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所以他刷了信用卡。
　　那张信用卡，不知为什么，季棠以前从没在他的钱包里见过。

　　青年出手阔绰，让她有股久违的感动。而且还挺绅士，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衣服袋，提着走出照相馆。

　　两人踏出照相馆的一刻，耀眼阳光从天空洒落。
　　季棠忽然有点恍惚，心想自己一定要看清台阶，别崴了脚。

　　就在那时，他的声音淡淡响起。
　　“对了。这次的钱，先从季小姐您的工资预付款里出。共两千一百零一。梦境传说规定，您的工资为两千。刚刚我刷的是你未来的信用卡，组织给你的。”
　　见她沉默，末了，他又补了一句。
　　“零头抹了吧。这个月末，你别忘了还傅先生一百。”

　　“……”
　　季棠终于还是崴了脚。

　　相当疼。
　　不只是脚疼，还是心疼。

　　满腔愤怒咒骂还没说出口，又被他轻飘飘堵回。

　　“穿上吧。时候不早了。你该去见他了。”谢笙点头，语气云淡风轻。

　　小蓬莱，茶楼，上午九点半。

　　茶馆一楼有个老戏台子，偶尔会有人唱戏讲相声，但今天没有。
　　茶馆二楼大多是包间，但也有散座。一圈围栏边上，围着一圈散桌，客人坐在桌旁，低头就能看到一楼的戏台。

　　其中，角落的一张梨木桌旁，坐了个男人。

　　男人约四十中旬，看起来很普通，穿深灰色西装，属于那种在大街上擦脸而过，都不会留意多看一眼的人。
　　倒不是说他长相丑陋。相反，他五官还是很端正的，只是眉眼很淡，冷淡的淡。
　　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左手大拇指戴了个玉扳指，身材中等偏瘦，戴细框眼镜，但看起来度数不高，因为他经常把它摘下来，除了看报纸的时候。

　　提着茶壶的服务员走过，风从楼下呼啸穿来。

　　那一刻他抬了一下头。
　　然后不知是瞥到了什么，顿了一下。

　　继而低头，重新翻阅报纸。

　　* * *

　　“恐怕难办。这韩南城心思固执，神经敏感，但不容易冲动，极度理智。”季棠叹气。

　　一小时前，面前的墨镜青年对她说，“季小姐，今天是你第一次见他。没必要接近，先远远观察。”

　　“……不要急。宁愿落后，也不要冒进。”顿了一下，他再次叮嘱她。

　　然后她穿着那身天青色旗袍，站在小蓬莱戏台上，仰头远远地看见了那人。
　　坐在二楼围栏边的中年男人，韩南城。

　　在看到那个背影时，那个与自己多年前记忆里重合的背影时，男人只是顿了顿。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继续低头看报。
　　因为不可能。
　　因为那人已经死了。

　　梁古月。多年前，韩南城的继母。
　　年轻时常穿天青色旗袍，冷艳动人。这也是季棠为什么去容丽照像馆的原因。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天青色身影。韩南城没有站起，没有追上去，甚至都没有皱眉，露出一瞬的惊诧或惘然。

　　这需要极其理智的判断力，不含一丝侥幸的理智。对他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对季棠来说，则完全不是。

　　这种人的大脑里，往往本能地存在精神屏障，就像一面墙，难以揣测或干扰。

　　今天，季棠第一次也是见到韩南城，感觉有点棘手。
　　此后她去调查了他的信息，居住地，生平资料等等等等。有时候她恍惚地感觉，自己仿佛还在当记者，拿那些职业技巧搜集信息，竟然也能做的八九不离十。

　　说到记者，季棠最近有段时间没去上班了。前几天，她还和柳非非通过一次电话，柳非非说，王主编终于出差回来了。
　　但季棠实在没有勇气，给王主编打电话。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新来的小季一再旷工，王主编必然大发雷霆。但季棠偏偏又没办法解释。因为她每次打电话，谢笙都在一旁看着，一但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恐怕她早就死定了。

　　许久未见，柳非非倒也很真诚，抱着听筒噼里啪啦地跟她讲了一通，说她很想念自己；让自己别再惦记那个墨镜渣男了；人要向前看如此云云。比如她最近就又遇到一个冰山小哥，小哥长得好看极了。

　　“季棠，你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来上班了。”电话那头，柳非非叹息，“不是我说，你悠着点啊。王主编最近真的有点忙，如果他闲下来，发现你旷工，绝对开了你信不信。”

　　“.......”

　　季棠想想就很悲哀，心说明明三个月前，自己还是一名良好市民，遵纪守法，心思纯良，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

　　不过看柳非非这样，大概她还不知道季棠现在的逃犯身份。看来“同事”一场，郑易倒还是给她留了脸面，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她的逃犯身份。不过，季棠知道，她本人的证件照肯定已经出现在警察局通缉犯名单上了。

　　怎一个惨字了得。

　　经过一番粗略调查，季棠对韩南城有了点大概的了解。他籍贯是哈尔滨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向北搬迁，搬到了黑河。

　　这一带附近，有很多老建筑，伪满洲国留下来的了。整个东北都是。更何况黑河市是以前的瑷珲，仍存俄罗斯遗风。
　　不知是不是拍了那套写真的原因，现在季棠整个人都有点恍惚。感觉仿佛回到几十年前的时光。
　　上海滩，舞池响彻靡靡之音，穷人连给达官贵人提鞋都不配，有钱人家的富太太纸醉金迷。

　　而且，仔细想来，谢笙今天一直在提什么“伪满洲国”之类的字眼，说不定也是有意的。那段历史很可能和这次的任务有关。季棠这样想道，想着想着，忽然愣了。
　　她似乎已经开始，按谢笙的思维模式，来思考行事了。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

　　难道自己就这样开始堕落，算计，陷害他人了吗？季棠心情有点复杂。

　　她不想变成那样。

　　但眼下，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