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青天收雨

121、浪费时间

　　那凯文还要再说话，就在这时，她的手忽然一空。
　　啤酒杯被拿走了。以此同时，少年熟悉声音响起，“我问了。让那个DJ别瞎忙活了。不过那个打碟机真不错，二三十年代的老古董。”

　　她扭过头去。或许也不用扭头了。因为他正站在她身后，此时他弯下腰来，头发几乎擦到她的侧脸。他的手里还端着她的酒杯，低头喝了一口，旁边还有她的模糊唇印。

　　顿时凯文的眼神更暧昧了。

　　路易坐在了她的身旁。从此之后，他几乎就再也没站起来，后背倚着沙发，大喇喇伸着两条大长腿，与同伴喝酒聊天。

　　夜色渐深，酒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舒缓的音乐渐渐发生了变化。

　　客人们喝喝跳跳了一会，大约十点来终，有些人凑到了酒吧前面，嘴里还喊着什么“黑玫瑰，黑玫瑰”。
　　The black rose——巴黎小有名气的一只地下乐队，主打哥特摇滚。今晚将来这个酒吧驻唱。
　　主唱朱利安，金发蓝眼，声线多变，收获无数少女芳心。吉他手莱昂，指弹技巧十分高超。贝斯手凯文，边弹边跳，十分活跃气氛。鼓手路易，是个少见的东方面孔。按理说，鼓手一般都是坐在后面的，被同伴们挡住，不会有多么大的存在感。但黑玫瑰乐队却不然。
　　这个鼓手，十分年轻的少年，典型的东方长相，黑发黑眼，高鼻薄唇，十足的清冷内敛，但要说清冷，偏偏他又总是眉眼带笑，看起来有种轻浮的感觉。要说内敛，他的眼神却又隐藏某种攻击性，仿佛一把刀鞘里的尖刀，锋利而危险。

　　几曲过后，几人单独SOLO，最后轮到鼓手。单手22连，双踩16连，全程加花，完美将整晚气氛挑到高潮。在场的观众都沸腾了。

　　不愧是黑玫瑰乐队的鼓手！拥有绝对音感！

　　观众心满意足，开始深夜的疯狂，不知不觉中，乐队的现场演奏已经结束了，DJ打碟无缝衔接。乐队乐手们从后台溜下来，隐入人群中。

　　季棠坐在那张角落的沙发上，等着他们。刚刚她也在认真听。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那段时光里，他依然是巴黎地下乐队的鼓手，而她彼时还是个一无所知，干干净净的留学生。

　　如果他们不相遇，如果当初被梦境传说组织派来接近她、欺骗她的人不是他，会不会就不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人经历地多了，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当初不是这样，如果当初不是那样，是不是今天就会不一样。

　　可是谁也知道，世上没有如果。

　　也没有早知道。

　　她就这样坐在沙发上想着，也许是有点走神了，以至于连身边走来个人都不知道。

　　少年修长手指还夹着一根鼓棍，嘴里叼着一根烟，眼角上挑，看起来似乎在笑。激烈的表演后，额前漆黑碎发下有一层薄薄汗珠。他低头喝了口酒。

　　然后，下一刻，右手甩出一把刀。

　　抵上她的喉咙。

　　“.......”

　　“.......”

　　四目相对中，季棠奇迹地感觉到自己竟然没有很吃惊。也许这颗历尽各种操蛋事的心早就麻木了。

　　她忽然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好笑。于是她就笑了笑，但她觉得他并没有因此放松。那笑映在他的眼里，他却眯了眯眼，短暂卸下微笑伪装的少年，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都在释放一种冰冷杀意。

　　“你认识她。”寂静片刻，他终于开口。

　　“谁？”

　　“夏洛蒂。克里什百合的妓女。”他的声音低低，几乎响在她耳边，“我的母亲。”

　　“......”季棠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接着它直直地沉了下去。她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认识什么夏洛蒂。。”

　　“你说谎。”他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冰冷。

　　“...所以，今晚你带我来这里，是因为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怀疑我了，对不对？路易？你觉得我与你母亲有关，想要害你，所以你刻意接近我，把我带到酒吧，想要避开众人视线仔细盘问我。”季棠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你该把这件事跟凯文说说。他还以为，你对我一见钟情。”

　　“.......”路易陷入短暂的沉默，无声地笑了笑。

　　“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夏洛蒂是怎么跟你说的？或者，她是怎么跟其他人、所有人说的？她是怎么解释自己的儿子忽然失踪了？让我猜猜，在一个大雪天，男孩太顽皮，自己跑丢了？她一定是这样说的。你肯定也信了她。可是，我明明很听话...我明明那么听话。”少年无声地笑了笑，眼底漆黑，“她为什么还是抛下了我？”

　　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上来，季棠说不出话来，手指有点发抖。

　　“...我的确见过夏洛蒂。”就在那一刻，季棠决定说个谎，她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她说，她很爱你。”

　　“你是她的儿子。她不是故意抛弃你的。她也希望你有更好的归宿。至少比她更好。”她笑了一下，抬眼看他。

　　少年漆黑瞳孔看得人心里发慌。

　　他眯了眯眼，低低开口，“说谎。”

　　“那女人只把我当个累赘。我跟了她十年。我知道。”

　　“果然妓||女都喜欢说谎。Cristal，你知道吗？我最恨别人骗我。”

　　“……”季棠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心里已经开骂了。冰冷刀锋还抵在脖子上，她几乎渗出一层冷汗，心说，妈的，这家伙还真不好骗。

　　“路易。”有一瞬间她想叫他谢笙，还好硬生生改过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只是你以为你知道。我的确骗了你。我也可能的确不认识夏洛蒂。所以我说的话也可能是假的。你不想相信，我不会怪你。但是，你以为你知道的事，就一定是真的吗？”

　　这番话有点绕。她停顿片刻。

　　“路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讲。那就是，如果有一件事，你无法改变，就别在它身上浪费你的执着。知道吗？我认识一个人。我曾经很爱他，可他一点都不爱自己。”季棠觉得自己有点醉了，真不该和这帮小屁孩喝那么多啤酒的。她低低地笑了一下，“所以他把自己糟蹋地一团糟。末了，还跟我说，他前二十年过得很糟糕。”

　　“你明白吗？路易，你还小，你还有大把的好人生去挥霍。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辜负过你的人身上呢？他们是不会愧疚的，你知道的。”她揉了揉他的头发。

　　少年的头发漆黑柔软，触感微冷。季棠揉着他的头发，保持着一种方法摸宠物狗的姿势。向上帝发誓，她想这么干好久了。

　　寂静片刻，谁也没有在说话。

　　他的刀还抵在她的脖子上。十分锋利，只要她一动就会被割断喉咙。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抬手，从他嘴里抽出了烟，自己叼上，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还小，别抽这么多烟。”

　　她吸了一口烟。微烫烟雾流进气管，灌进肺里，再从唇齿间吐出来。她眼前瞬间一团氤氲白雾。以至于她没有看清楚，就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

　　少年环抱住她，脸埋在她脖颈后，她无法看到他的表情。甚至在白烟中，连他的后脑勺也看的不是很分明。

　　一个沉默的拥抱，季棠觉得有点窒息，像一只年纪尚小的狼狗。

　　“Cristal.”

　　“...怎么？”

　　“我以前不知道，身材这么平也能做脱衣舞娘？”

　　寂静三秒，季棠决定打他。

　　刚愤怒抬手。

　　就在那一刻，忽然传来一声咔嚓声。声音非常刺耳，竟硬生生穿透嘈杂酒吧，引起一阵尖叫。

　　侧过头一看，酒吧的玻璃门被砸破了。一堆人气势汹汹走进来，也都是小年轻，拿棒球棍的小混混。

　　“路易！你在哪！瘸帮那群SB又来了，快走——”

　　季棠只来得听到凯尔的大喊从那边传来，忽然，耳边就炸开一身巨响。

　　她头顶的玻璃窗被杂碎了。那一刻，碎玻璃像雪花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要不是她心想自己八成要毁容了，无暇欣赏，那场面其实还是有几分凄美的。

　　接着她感觉自己被人猛地一拉，从沙发上跳起。接着，顶着满天的玻璃雪花，二人飞奔出酒吧。

　　那可真是一路狂奔，不带丝毫保留的那种。少年拉着她泡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狂奔。潜能被激发，肾上腺素飙升，以至于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游刃有余，跟在少年身后奔跑，也不会觉得很吃力。
　　就这样跑了一会，不远处，凯文他们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妈的！那群人真以为自己系个领带就是黑手党了？那副傻样！”凯文唾了一口，恶狠狠道。

　　“不过，路易，他们可真长情啊。自从你上次揍了一个来砸场子的。他们就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凯文又开始笑，捧腹道，“这次估计是来带人揍你的。”

　　“你丫今晚废话真多。还不快跑！他们快追来了。”路易拍了他一下，

　　又是一顿夺命狂奔。

　　季棠算是目睹了少年时谢笙每天都在做什么混账事。今晚的动静确实闹得挺大，不仅□□混混，几乎全法国十三区的条子都来抓人。几人狂奔在深夜街道，大口呼吸冰冷空气。暮冬时节，地上还有积雪。

　　终于暂时摆脱了危险。众人跑到了一条小巷里，深夜小巷昏暗，仅有一盏昏黄路灯，再往那边走，就能看到塞纳河。
　　终于安全了。瞬间谁也没人说话，都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弯腰狂喘。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只是谁先开始的，总之都笑了起来。
　　起初是无声的笑，后来开始弯腰狂笑。笑声回荡在巷子里，几个少年庆祝又一次劫后余生。

　　朱利安开始高唱，抱着电线杆子来回摇晃，摇下一堆积雪来，雪砸到莱昂头上，莱昂又跳起来去打他。几人扭打成一团。
　　凯文还揽着他的女朋友安娜，从围墙上拽下一根枯藤来，在雪地上写写划划，季棠凑过去一看，还是“F**K”。

　　...季棠心说干脆叫他F**K boy 算了。

　　天开始下雪。路灯昏黄，照亮空气中飘舞的细雪。那一刻季棠顿住了。她看到黑发少年右肩上有一个玻璃碴，而他正在低头把它往外拔。估计是刚才玻璃窗砸下来的时候，他撑在她身前，护了她一下，身上就不幸挂彩了。

　　玻璃碴被他缓慢拔出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少年微微皱起的眉眼。那一定很疼，她想。

　　终于拔了出来，碎玻璃被扔在雪地上。还带有新鲜血迹。红红的，像雪里绽放出一朵花来。

　　然后他抬眼，扭头，却忽然愣住了。

　　皱眉，环顾四周。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凯文去拍他的肩。

　　“那女人呢？”

　　“你说Cristal吗？”凯文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般的扭头看了看四周，“咦，对哦。她人呢。”

　　“估计她走啦。人家又不是你女朋友，走还用跟你报备么？”凯文不怀好意地凑过来，嬉皮笑脸，十分欠揍。

　　自然，他就收获了一个拳头。但他躲的很快，很快就攥起一个雪球，向对手打了过去。

　　“...我靠！路易，你在想什么呢？上帝，莱昂，朱利安，快来看，我竟然打到了路易。我的天。”凯文大叫，开始狂笑，“这不是你的水平啊。”

　　“哈哈哈！你还说你不喜欢那个脱衣舞娘！”

　　黑发少年站在原地，肩膀上还有一团新鲜的雪，他没有把那团雪拨下去。只是翻了个白眼，比了个手势，表示不屑和鄙夷。

　　季棠此时仍然站在他身前。

　　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到的位置。

　　但他还是没有看到。

　　这并不是他的错。

　　而是她。

　　季棠知道了。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被他看到的。因为这是在梦境里。里面的人都是虚幻的泡影。
　　所以，只有当自己也成为泡影时，才会被看到。

　　在冷翡翠号上，她落水，呛水，昏迷，休克，心脏发生了短暂的停歇。换句话说，她在第一层梦境里差一点就死了，所以身体才逐渐虚拟化，被他们看到了。

　　但此时，她应该是又重新活过来了，也许是经过了抢救，也许是被那个神秘的红玫瑰协会会员终于出现把她带走了。所以，她自然又重新恢复了实体化。少年自然也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雪花飘扬，越下越大。季棠站在路灯下，看他们打打闹闹。黑发少年站在一边，靠在墙上。他低头看了看地面，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烟，季棠认出，那是她刚刚叼在嘴里的那根。

　　她原本在抽烟。然后她就感觉自己好像忽然隐入了空气中似的，就像一颗方糖融化在温水里。一切实体都穿过了她的身体。香烟从嘴里掉了下去。也再留不下任何脚印。

　　少年把那根烟重新叼回嘴里，却没有点。换句话说，其实也点不起来了，因为几乎就只剩一个烟头了。他的右手还拿着两根鼓棍，手里转着花，看一众人打打闹闹。

　　也许是雪花太大，他闭了一下眼。

　　那是季棠最后看到的一个景象。

　　之后，眼前的一切忽然散去。

　　季棠瞬间眼前一幕幕闪过，如人死前的跑马灯。

　　比如，黑衬衣青年与白裙女生，在登台演出前一起排练，戴着同一副耳机调设备，她只能站在他的不远处，因为再稍远点，耳机线就会被扯落。

　　比如，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女生在做苹果派，由于是第一次做，做的乱七八糟，烤箱黑糊糊的，厨房一副刚被人炸了的样子。青年站在门后，若无其事地拎起一块黑色不明物质放进嘴里，停顿片刻，点评，“唔，不错，比烟灰好吃。”

　　再比如，也是一年盛夏，黑T恤青年在巴黎大街上奔跑，狂奔三条街，只为了追回一个钱包。那并不是多么名贵的钱包，甚至里面也没有多少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穷追不舍。
　　钱包里，似乎就只有那么一张照片。唯一的一张关于她的照片。在蔷薇花藤蔓覆盖的墙下，白裙女生站在那里，戴白色耳机线，微微低头，阳光落在乌黑发顶，有水中浮木的光泽。
　　而照片的主人，此时在飞机上，长途客机即将飞往遥远的东方。他再也无法追到的地方。

　　最后的最后。是在松山疗养院。地上的西洋镜。是一面年代相当久远的镜子，上面灰尘遍布。镜子前，黑衬衣青年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年轻女子，穿白色裙子，像一只白色的飞鸟。空气中还弥漫硝烟味道。鲜红血液不断从她胸前汹涌而出。
　　她很快就消失了，像沙子流失在指缝。
　　但那消失的过程又太过漫长。
　　他只能低头紧紧地抱着她，冷汗淋漓。
　　只是一个幻影罢了。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幻影。
　　但枪也是他开的，也是他亲手将子弹射进她心脏的。
　　到头来，他只能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低下头，一遍遍确认着，她确实没有心跳声。她确实是个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