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影子》今汐何汐

8、暗潮

　　覃渊黎以前可没这些稀奇古怪的梦，他拥着薄被从床上坐起来，决定以后要少和亓录说话，免得没完没了地做这些梦。
　　亓录也不是多话之人，覃渊黎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就是个沉默的影子，仍旧是晨起练功，在下人房吃饭，坐在廊檐下发呆，只是偶尔能瞧见院里的某个婢女和他说话。
　　头几回，覃渊黎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有一次，他恰好透过格子窗瞧见婢女将一缕头发撩到耳后，抿着嘴朝他笑。
　　这般含羞带怯的模样他并不陌生，父亲的姬妾总是有意无意做出那种姿态，流露出那样的神情。而他从没有在母亲脸上看到那样的一面，她总是有发不完的脾气，也总在寻找一切可以让她发泄的工具。
　　不过，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对，那样的神情他也不喜欢，瞧着就觉得很碍眼。
　　采薇是这一日晌午被带到覃渊黎面前的，院里的婢女都害怕世子，她自然也不例外，可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站在一旁的亓录，居然就没那么怕了。
　　采薇是年初的时候被继母卖到王府里，继母还好心的给她两条路去选，要么嫁人，要么被卖进王府，可要嫁的人已经快六十岁了，嫁过去她这辈子就毁了，至于王府也好不到哪去，像她这样签了死契的，一不小心就要丢了性命。
　　可她打小就喜欢听娘亲说那些戏文里唱的公子小姐的故事，那时候她才四、五岁，即便还不大听得懂，却总是央求娘亲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些故事，戏文里的小姐喜欢的是落魄的书生，俊俏的公子，哪个愿意去嫁一个比自己爹爹年纪还要大的。
　　可即便是入了王府，她心里头还是想着，若能遇见个喜欢的人该有多好，瞧见他就心中欢喜，瞧不见便牵肠挂肚的念着。
　　心里头装了人，就再不会像个傀儡一样的活着，每日睁开眼睛就是干活和保命，闭上眼连梦都不会做，这样活着，多无趣啊。
　　她没想到自己进了王府，还能有两条路给她选，世子说，要么自己去死，要么被亓录杀掉，让她二者选其一。
　　采薇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望了眼亓录，她隐约知道，是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教人瞧出来了。
　　她来王府这些日子，见到最多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可即便是可怜人也在心里头盼着，别人要比自己更可怜才好。她觉得自己即便是个可怜人，却也和大多数的人不一样，她心里只想着自己，并不关心别人的可怜。
　　可亓录是不一样的，他朝自己递过来那三个栗子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像是戏文里公子和小姐的邂逅。
　　此后，每多瞧他一眼，多同他说一句话都是赚来的，能保留回忆的活着，固然美好，可在这一刻死去，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等她再见到娘亲，可以告诉她，自己喜欢了一个人，没白活了这一世。
　　采薇自认为做了对自己对亓录都好的选择，她笑着冲到门外，一头撞在柱子上，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没有即刻死去，她仰面倒在廊檐下，额角的血不断流出，顺着鬓角滴落，积了一小滩殷红。
　　她的眼睛望向亓录，脑子里浮现出他多年后的样子，他长成了戏文里的翩翩公子，脸上带着笑意，朝自己伸出了手……
　　覃渊黎自始至终没瞧她一眼，他的眸光也落在亓录脸上。
　　他不知道自己想在亓录的脸上、眼睛里看到什么，不过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果然，即便是个不合格的影子，也天生了一副硬心肠，更何况亓录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只可笑那死去的婢女，不知道临死之前还在幻想些什么。
　　亓录记得采薇的名字，也记得自己承诺她的一包栗子，可除此之外，她和院里的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多说过两句话，只是她脸上带了一点笑。
　　亓录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若换了自己动手，会快一点，可能就没那么痛了。
　　采薇很快就被席子卷了，廊檐下的血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王府里的主子丢了个不值钱的玩意是大事，死了个下人却还算不得事。
　　覃渊黎原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可黄昏的时候有暗卫向他禀报，亓录从疏影阁出了王府，去月下巷口买了包糖炒栗子，又跑去了松子林，把那包栗子放在了新坟堆上。
　　覃渊黎倒是没再追究这事，只是心里头还有点别扭，毕竟，疏影阁是自己带他走的，糖炒栗子还是自己给他买的。
　　只是心里头的这一点别扭，很快就顾不上了，因为王妃回府了。
　　马车到时天都已经黑了，王府门前站了一排的婢女捧着灯笼，王妃从马车里下来，瞧见前头站着的两个长得还挺顺眼，就指到自己院子里去了，那两个捧灯的婢女当即就惨白了脸，去王妃院里做事的，几乎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而另一只脚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覃渊黎得到消息的时候，王妃已经进了王府大门，她身边的几个亲信都因为半年前的事被王爷清理了，现下在她跟前伺候的是在落霞峰的几个，除了一个叫方筠的用着还称手，其余几个她都不满意。
　　方筠已经二十七了，有一只眼睛不大好，阴天就瞧不清东西，可她原是山里猎户的女儿，做事有一股子的狠劲，又不爱说话，王妃第一眼瞧见她就知道，自己会喜欢她的。
　　方筠说自己是逃难到林州的，为了能吃一口饭活下去才把自个儿给卖了，王妃不信她的话，却也不在意，她只要是一把称手的刀，谁还在乎炼刀的铁是哪开采的。
　　王妃住的地原先叫沉香居，后来她改成了南柔二字，王爷便再没踏进来过，她原是南柔的公主，可现在已经没有南柔了，有的只是奉安城和不足千人的南柔遗民，因为她的故国被自己的夫君灭了。
　　出征之前，她把南柔的事都告诉了自己的夫君，还给腹中的孩子起了个南柔的小名，她在王府里去了半条命才将孩子生下来，满心欢喜的等着自己夫君归来，可她等来的却是杀了自己父兄的厉鬼。
　　命运同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教她心里的爱都变成了刻骨的恨，要百倍千倍的报复在他们三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