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影子》今汐何汐

42、饺子

　　年关将至，鸿文书院要放除夕假了，前些日子染了风寒的秦老太傅在家卧床休养，众人有幸感受到池太傅的和蔼可亲。

　　与严肃古板的秦老太傅相比，池太傅就像个平易近人的邻家老爷爷，便是面对顾陵这样的朽木，也能不急不躁，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

　　而覃渊黎前几日入东宫觐见太子，恰好被多事的五皇子撞见，果然第二日，学堂众人瞧他的眼色就有些不对。

　　往常没怎么说过话的，都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还有不相熟的邀他参加各种小宴，简直烦不胜烦。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上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车马相挨，两边卖年货的铺子鳞次栉比，嬉笑喧闹声不绝于耳。

　　上京城比起永安要繁华热闹得多，可天底下阖家团圆的日子都不属于覃渊黎，若不是答应了亓录去买年红、灯笼之类的物件，他并不愿意出来看别人的热闹。

　　亓录倒是没一点触景伤情的自觉，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二人走进一间卖年红的铺子，店家笑容可掬，一个劲地说吉祥话，夸他二人长得好，还说亓录比年画上的胖娃娃还要有福。

　　覃渊黎有些心不在焉，从腰间解下荷包丢给亓录，只说让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随即便走出狭小的店铺，沉默不语地站在街边。

　　青羽阁从来不过除夕，亓录长到这么大，只在松州亓缙云的宅子里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相顾无言的除夕。

　　可话本里描绘的除夕夜不是这样的，要亲手贴年红，挂灯笼，在院子里放爆竹，吃年糕，还要备三牲饭菜及三茶五酒奉祀。

　　最重要的是吃过团圆饭后，点起幽幽烛火，一家人围坐在炉边闲聊，通宵守岁。

　　亓录无数次地幻想过这样热闹美好的除夕夜，哪怕只有覃渊黎和他两个人。

　　挑好春联和年画，店家又热情地送了他几张窗花，拎着用红绳扎好的年红，亓录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小小的店铺。

　　街对面有个卖爆竹的铺子，里头挤了好些人，一个穿青色厚棉袄，戴褐色风帽的男孩儿攥着大人的衣角，仰头央求母亲给他买几个二踢脚。

　　孩子母亲做普通农妇的打扮，蓝底青花的袄子上缀着密集的补丁，她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孩子稚嫩的面颊，为难地解释道：“娘身上带的铜板不够，先买爆竹。”

　　孩子尚且年幼，见央求无用，赖在地上撒泼打滚，妇人很快妥协，拿了两个二踢脚塞到孩子手里。

　　眉开眼笑的孩子与摇头苦笑的妇人走出铺子，在凛冽的寒风里渐行渐远，亓录偏过头去看自家世子，却见覃渊黎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一大一小的背影，直至背影汇入人海，再寻觅不到一点踪迹。

　　这只是寻常百姓家，再寻常不过的一幕，店家早都见怪不怪，甚至还会有意地将小孩儿喜欢的玩意放在显眼的地方，在孩子哭闹，大人为难时，还要出言“相劝”。

　　不过是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小东西，在除夕这样的日子里，鲜少有父母不肯满足自己的孩子。

　　亓录挤进人堆里，买了妇人买不起的爆竹，还抓了一把男孩儿撒泼打滚才得来的二踢脚，他给了店家最小的一块碎银，还找回好几个铜板。

　　走出卖爆竹的铺子，他朝覃渊黎扬了扬手里的爆竹和二踢脚，笑眯眯地道，“不用羡慕，我们有的更多。”

　　覃渊黎微怔，抬眸看向亓录，一时间竟分不出他是同自己开玩笑，还是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心思，说这样的话来安慰他。

　　二人走完整条街，亓录已经把自个儿给挂满了，覃渊黎从他手里接过一些，替他拎着，亓录也不觉得让主子替自个儿拎东西有什么不对，最后买的几样，都落到了覃渊黎手中。

　　回到小院后，亓录将买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覃渊黎这才注意到，他居然还买了白面和肉。

　　“我们包饺子吃。”见覃渊黎盯着那一袋子白面和扎好的一刀肉，亓录笑眯眯地解释道。

　　“我们？”覃渊黎挑了挑眉，想起他最近总是塞给自己各种零嘴点心，还眼睛亮晶晶地问自己好不好吃。

　　莫非那些口味清淡，很合自己心意的吃食，都是亓录亲手为他做的？

　　“我来包，你等着吃就好。”亓录有点小得意地抬着下巴，“我听说除夕是要吃饺子的，特意学来做给你吃，把这一年不如意的烦心事都包进饺子里吃掉，来年就会平安顺遂。”

　　亓录说着哄小孩儿的话，覃渊黎也真的有被他哄到，他嘴角抑制不住地要上扬，心里头也生出好些欢喜和期待，却又克制住，抿着嘴唇，只很轻地说了个“好”字。

　　整个下午，亓录就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手脚利落地将小院装点得热闹又喜庆，看着一盏盏悬挂起的福字灯笼，摆在廊檐下的爆竹和二踢脚，覃渊黎竟也像个孩子似的，不住地抬头望天，盼着日影西斜，月上枝头。

　　掐了一把后院自种的小葱，亓录前脚踏进厨房，还特意回过身朝覃渊黎道：“饺子很快就好了。”

　　覃渊黎不愿表现得太过期待，只微微颔首，连声儿都没出，却在亓录进了厨房后，几步走到石榴树下，将被风吹得勾在枝上的红绸小灯笼挨个理好。

　　被寒风吹落了叶子，变得光秃秃的石榴树有了这些红绸小灯笼的点缀，仿佛提前迎来了暖春，开出红艳艳的花来。

　　天昏昏暗时，亓录的饺子终于出锅了，他还按照百姓的习俗，偷偷包了一枚崭新的铜钱在饺子里。

　　饺子分肉馅和素馅两种，煮在一锅里，虽然是头一回给覃渊黎包饺子，可亓录私底下和膳食堂的大厨学了很久，面皮擀得均匀，馅料也拌得鲜香，捏成月牙形的饺子一个都没煮破。

　　覃渊黎有些新奇地看着盛在碗碟里，煮得白白胖胖的饺子，王府吃的饺子都是做成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蒸饺，还没有人给他做过这种惯常出现在平民百姓家的水饺。

　　“饺子要趁热吃。”亓录将一双银制的筷子递到覃渊黎手边，紧接着又叮嘱道，“要细嚼慢咽，别着急吞下去。”

　　这话显然是欲盖弥彰，覃渊黎猜到饺子里可能还包了别的什么，却也没问，只点了点头，用筷子夹起一只水饺，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好吃吗？”亓录见他咽下一只水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迫不及待地问他，覃渊黎矜持地点了下头，顿了顿又补充道，“挺好的。”

　　亓录高兴了，咧着嘴朝他笑，孩子气地道，“你喜欢吃，我可以时常煮给你吃，不是非要等到除夕的。”

　　“好。”覃渊黎垂眸应了一声，提醒他道，“再说下去，饺子要凉了。”

　　二人不再说话，细嚼慢咽地吃起饺子，可眼瞧着覃渊黎碗碟内的水饺越来越少，亓录又坐不住了，暗自后悔听信了膳食堂大师傅的话，没在包了铜钱的饺子上做个记号。

　　说什么不能作弊，还说心诚则灵，可若是覃渊黎吃不到大钱饺子，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亓录用筷子轻轻戳了戳自己碗内的几个饺子，越来越担心那只大钱饺子躺在自己碗里。

　　覃渊黎夹起最后一只水饺时，亓录放下了自己的筷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饺子，教覃渊黎拿筷子的手都轻轻地抖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不同于馅料绵软的口感，覃渊黎咬到一个坚硬硌牙的东西，他心下了然，知自己终于吃到了亓录包在饺子里的东西。

　　带着满心困惑和期待，覃渊黎垂眸望去，竟是一枚崭新的铜钱。

　　亓录也瞧见了，拍着手从椅子上站起来，如愿以偿地对着覃渊黎道：“太好了，你吃到了大钱饺子，来年一定吉祥如意。”

　　亓录笑弯了眼睛，仿佛覃渊黎能讨到这个好兆头，于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事。

　　覃渊黎一颗心像是被人轻轻地揉捏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楚，他沉默无言地注视着亓录，想起了许多平日里不被关注的细节。

　　他从来不是感性的人，却几乎要因为这些小事鼻子酸楚。

　　覃渊黎将那枚铜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连同亓录给予他的美好祝愿一并铭记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