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影子》今汐何汐

41、重逢

　　施唯安出刑部大牢的第三天，不知被何人杀了，那颗俊美的头颅就悬挂在通往城门口的一棵大榕树上。

　　时值寒冬腊月，正是天寒地冻之时，施唯安蓬乱的头发上覆着一层白霜，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要瞪出眼眶，脖子断口处流的血，还结出几根细细的血冰凌。

　　几个围观的百姓认出了施唯安的身份，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朝那张冻得硬邦邦的脸砸去，嘴里还低声咒骂着：“死得好！”

　　消息还未传至公主府，晨起清扫马厩的小厮就在草料堆里，发现了被人割下脑袋的施唯安。

　　元嘉长公主受不住刺激，竟当场昏死过去，承沅帝得知消息，派首席御医前去公主府替她诊治，又赐下奇珍异宝无数，以示皇恩浩荡。

　　原以为，施唯安的死会令元嘉沉寂一段时间，可公主府里，却比原先还要热闹，无数人打着自个儿的算盘，挖空心思地往公主府里送各种清俊美貌的少年。

　　这些少年仿佛都照着施唯安的模子长的，只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元嘉都提不起兴致去瞧他们一眼。

　　她近来宠幸的男宠，与施唯安截然不同。

　　男宠长着一张稚嫩的脸，体格却十分健硕，元嘉一手托腮，用涂着鲜红蔻丹的另一只手，肆意狎弄。

　　像一尾热锅上用文火慢煎的鱼，不停地挣扎、弹跳，过量服食春情药物让他神志不清，深陷在痛苦与欢愉交织的梦里。

　　元嘉对他的喜欢很简单，喜欢他情动时，眼神懵懂又充满了欲望，这也是她至今还留着这个坨垣力奴的原因，即便他受药物的影响，已经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烧着红罗炭的寝殿内春意盎然，元嘉脸上却始终淡淡，没一会儿，她兴致缺缺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衣衫不整地倚靠在玉枕上。

　　泛红的指尖轻轻勾住床边的红带子，床头悬挂的琉璃铃铛响起，几个婢女垂首而入，目不斜视地将床榻上目光涣散，无知无觉的少年抬了出去。

　　上京城百姓的茶余饭后，还在谈论与施唯安有关的话题，元嘉长公主身边伺候的明公公却已经在三里巷的夜市，物色新的坨垣力奴。

　　施唯安死的第三天，亓录瞧见道路一侧最高大的那棵梧桐树上，系着一个青色的平安结，他兀地睁大了眼睛，立刻扭头朝四周张望，想要寻觅到一点属于穆凡的踪迹。

　　亓录没能在人群中发现穆凡，也很快意识到，穆凡不可能在闹市与他见面。

　　用晚膳的时候，覃渊黎发觉亓录有点不对劲，瞧着像是心神不宁的，他放下碗筷，轻声问道：“想什么心事？吃饭都不专心。”

　　亓录也放下碗筷，覃渊黎瞥见他碗里还剩一口米饭，这就更反常了。

　　“我见到穆凡给我留的记号，他一定就在这附近。”亓录抬起头，黑眸亮晶晶地注视着覃渊黎，像个迫不及待要和朋友分享好消息的孩子，眉梢眼角是掩不住的欢喜。

　　覃渊黎不免有些吃味，却又不得不宽慰自己，穆凡对亓录而言是特别的存在。

　　正如时光无法倒流，他不能回到亓录幼时，将他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养在自个儿身边。
　　既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拿汤勺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汤，覃渊黎视线落在清澈的汤面上，语气淡淡地道：“我还要喝一碗汤，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得了世子应允，亓录再也坐不住了，他快步走到门边，又回过身乖巧地保证道：“我很快回来。”

　　不等覃渊黎回应，亓录已经推门而出，慢条斯理地吹着并不烫嘴的山菌汤，覃渊黎继续宽慰自己，穆凡只是个刀口舔血的刺客，见一面少一面。

　　这想法委实阴暗，可事实如此，青羽阁历代阁主皆不得善终，穆凡又岂能例外。

　　亓录出了小院，见街道上行人不多，天色又昏暗，他也没了顾忌，施展轻功，几乎跑出了残影。

　　很快，亓录便寻到了那棵系有平安结的树，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待炊饼摊的父子俩走远，才跃上树干，身手敏捷地向上攀爬，拿到了那枚青色平安结。

　　这是青羽阁几种信物之一，用于接头和传递信号，亓录虽在青羽阁多年，也出过几次任务，可穆凡每次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还不曾用过这样迂回的方法。

　　穆凡自己也说，只要他想去的地方，便是皇宫大内也不在话下，哪用得上信物这种累赘的东西。
　　捏着手心里的平安结，亓录抿嘴偷笑，原来穆凡这话也是逗他的，难怪这些年，还从未听他说过，皇宫大内究竟是什么样的。

　　想到自己曾随覃渊黎去过太子东宫，亓录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拆开平安结，按照穆凡给出的提示，亓录很快寻到了一间有些破败的小院。

　　不算高的院墙上，是叶片掉落干净，只剩下枯黄色藤蔓的爬山虎，两个锈迹斑斑的门环被长锁锁住，早已褪色的门神像经风雨侵蚀，残缺了大半。

　　亓录从院墙翻进去，一眼瞧见了蜡梅树下，站着的穆凡。

　　仍旧是一袭夺目的红衣，穆凡容色姝丽，青丝流泻，在幽幽的月色下，教人不禁想起志怪小说里迷惑人心的妖魅。

　　清冷的蜡梅香气弥散在空气里，亓录跑着扑进了盛满花香的怀中，听见熟悉的清越笑声在耳畔响起，感受到穆凡双臂穿过他腋下，将他环抱住轻轻地掂了掂。

　　“重了。”穆凡轻笑道。

　　亓录将他抱得更紧，笑着将脑袋在穆凡身上蹭了蹭，久别重逢的喜悦令他恨不得原地蹦跳两下，穆凡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打趣道：“这么大的人，还撒娇。”

　　亓录才不管自己是多大的人，他只知道从三月离开青羽阁，已经有九个多月没见着穆凡了。

　　尤其是做过那个噩梦后，见到穆凡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话，对他笑，亓录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像先前几次出任务一样，亓录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同穆凡说。

　　“我一直都有坚持练功，轻功比之前更好了。”

　　“常宁的夏天清凉安逸，只可惜那坛桃花醉没有喝完。”

　　“在太学堂旁听学会了很多，连世子都夸我围棋下得好。”

　　一点一滴，琐碎又细小的日常，听得穆凡嘴角上扬的弧度，始终不曾落下。

　　穆凡没有告诉亓录，自己远远地观察了他两天，亲眼见到了他和世子相处的情形。

　　事实上，以穆凡的身份，本不该再见亓录，可他准许自己任性一回，同他寄予了美好期盼的孩子，亲口道一声别离。

　　“将你带入青羽阁是无奈之举，让你成为世子的影子，是我能为你安排得最好的出路，日后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穆凡垂眸看到他已经换上一根绣蝠纹的绿绸发带，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很多年前，亓录头插一根草标，浑身脏兮兮，小脸黑乎乎的模样。

　　明明身处泥潭沼泽，与自己对视的一刻，却笑得眉眼弯弯，漆黑明亮的眸子里不见半分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