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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晏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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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小栓打听这位神秘人物,没想到把他给唬得不轻,当场一张小脸煞白,舌头打结,仿佛一个名字就是一道可怕的恶咒,“是……是天权令主。”
这是什么怪名?我不懂。
“他是谁?”
小栓招招手让我附耳过去,神秘兮兮的,刻意压着声音说话:“你新来的,不知道,这城里最可怖的地方,是一个会吃人的洞……他就是那儿的老大!”说着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夜里要是不乖乖熄灯入睡,他看谁房里灯还亮着,就会飞进去把人抓走!”
“只要进了那个洞里,就再也甭想出来了!”小栓左右张望,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对他说的话我半信半疑,可想起那天权令主的诡异模样背上也不由泛起凉意。
后来我学到了一个词,才知道应该说在吴钩城里天权令主是位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那之后我不敢再过问天权令主的事,没想到不多久他就主动找上门来。
事情发生那天父亲一大早去了议事厅,正午我去隔壁小栓家蹭了饭回来午睡,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屋子里有一些细微的声响,后来外面起了不小的动静,不少门户开开合合,混杂着语声、脚步声,其中一道诘问的声音来得尤其耳熟。
脚步声很快来到我这一处,有人叩了叩门,我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快步走到门边。
“是谁?”
“我乃天权令主。”一道冷然的声音答道。
我一愣,手按在门闩上没有动,“怎么了吗?”
“牢里那小鬼趁人不备偷跑了出来,”他竟不瞒我,问,“可曾见到和你一般大的陌生面孔?”
我将目光在屋里巡睃了一圈,心下简直揪成了一团,先摇了摇头,想着门外的人见不到又说:“不曾见过。”
天权令主交代了一句:“别一个人呆在房里,去隔壁柳飞叶家。”
“我知道了,谢谢令主。”
他似乎走了。我将耳朵贴在门页上努力分辨。
天权令主走得这般轻易,倒让我对自己拒人于门外的言行生出悔愧,隐隐觉得他并不像小栓所言的那般非人非鬼,凶神恶煞。
一面明白他或许以为那人是刺杀父亲的凶手,而我已到了晓事的年纪,断没有放过这人的道理。
可我……
我在门边呆了一会儿,方才转向室内,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步,试探着出声:“喂,你还在吗?”
话音刚落,就感到一股疾风扑袭而来,教我一时睁不开眼,紧接着肩头为大力钳制,那像一只沉重的铁箍,咬合尖锐的铁齿,连骨头都被攥得隐隐作痛。一只冰冷的手则扼住了我的脖颈,我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腕,细细小小的,像只猴子,也不知哪儿来这么大力气。
我喘不过气,呛得眼角都冒出泪花,勉强挤出断续的语声:“放……放手!你……不想逃出去了吗?”
脖子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却还没有放开我。
我再接再厉,又道:“我早就看到你的衣角露了出来,刚才在天权令主面前都没将你供出去,你何不信我一回?”
好半晌,那只手才脱离了去。
我连连咳嗽,捂着脖子抬头看过去,不免怔然。
前一刻挣扎在这人手下的时候我还后悔不迭,当下那点心思又消散了。
只因他的样子着实已不大像个人,蓬头垢面,伤痕累累,不辨五官,状若野兽。
看身高确和我相差无几,果真还是个孩子。
我几乎有些可怜他了。
哪怕污脏的长发下,他正用一双凛冽的眸子瞪着我,里面写满了戒备,更有一身凌人的煞气,压根不像一个孩子。
“我会带你出去。”我对他承诺道。
我翻找出一身自己的干净衣服,再端来清水摆在他面前,他却如临大敌,整个人僵硬地杵在原地。
我只能解释道:“我要带你从避人耳目的小路走,你必须得收拾干净,这样哪怕路上被人看到了,他们也不会认出你,只会以为你是我的小玩伴。”
他这才松动了,拿起衣物进了里屋。
他收拾干净了再走出来,倒让我眼前一亮,心里以为这人比其他小玩伴都要生得好看。
他从怀里掏出火石点燃,将原先那些污秽的衣物都丢进了火盆里,这份毁尸灭迹的心思倒比我周全。
我带他从屋后的院墙翻出,从林间的小路上摸索过去。吴钩城里有哪些曲折萦迂的小径,没有谁比成日在这一带东奔西窜的孩子更清楚。
今日城里的大人泰半都集中到了议事厅,倒方便了我们。一路顺遂无事,很快抵达目的地,我蹲下身在草丛后面找到那个半遮半掩的狭小洞口,指给身边的人看。
我好心指给他一条生路,可他偏偏不识好歹,目光紧追着我不放,冷冷道:“你走前面。”
声音喑哑沙涩,难听得像一个耄耋老头。
原本这出路是其他孩子告诉我的,我一向喜洁,才不乐意钻什么狗洞呢。
一时胆气上来了,忿忿地瞪他,一对上他凶狠百倍的目光,脖子和肩头两处似乎又开始作痛,那几分胆气登时泄了,我撇撇嘴,一扭头矮身往里面钻。
狗洞里果真又脏又臭,好几种不好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实在难捱,我捏住鼻子,手肘抵在地上借力,以最快的速度竭力向前爬,满心只觉得这洞长得像没有尽头,到最后两处手肘都开始酸痛,前方才透出了一簇光亮,我心头一喜,连忙鼓足劲儿爬了过去。
出去了脚踏实地放眼一看,我们已然越过城墙,成功来到了吴钩城外。
想来从这儿钻出的孩子绝不止我们两个,门外有一列守卫巡视,仅是多打量了我们几眼,并未上前盘问。
这时候恰逢夕阳西下,落日将天边的暮云染得如火如荼,当中浅淡的如桃吐丹霞,光艳千里。
许多人都喜欢朝阳,而我自小却偏爱看夕阳,只因夕阳温柔,不会刺痛直视之人的双目。
另一人也静静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不过多时,一轮夕阳彻底没入远方山峦的后头,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回眸看他,“好了,我要回家了,你快走吧。”
他神色微动,忽而上前一步拉住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晏双。”
我没问他。我对他姓甚名谁不感兴趣,他本是伤我父亲的仇敌,我不想记得他、怨恨他,也不需要他将来报答我。
但我也想到了,他面上不露,嘴上不说,问了我的名字,大抵还是想要记住我这个恩人的。
我只求他记着我的名字,今后不要再从背后伤及我父。
呵,可笑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救的只是一条毒蛇。这人后来非但要反咬我一口,甚至恨不能将我食肉寝皮、拆吃入腹——这就是他所谓报答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