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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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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元年正月廿三,宰相张柬之等大臣发动军事政变,迫使卧病在床的武则天逊位给太子李显。
由此,唐中宗李显复位,李唐政权得以重建,武周皇朝就此终结。
李令月不紧不慢地走入上阳宫寝殿,居高临下望着卧于床榻的武则天,也不行礼,只是淡淡唤道:“母后。”
武则天悠悠醒转,双眼半瞌,道:“令月来了。”昔日神采奕奕、不怒自威的武帝,如今看上去却是十分的精神不济,已然病入膏肓。
“这次,是儿臣最后一次来见母后了。”李令月冷道。
武则天的嗓音沙哑苍老,艰涩问道:“你是不是在怨恨娘?”这是她为数不多自称为“娘”的时候。
岂知,李令月丝毫不为所动,而是冷厉地说:“原来母后也知儿臣憎恨您?儿臣以为您自戴上凤冠之后,便已是寡情绝义、六亲不认。此生还能听见您称自己一声‘娘’,当真是稀奇得很。”
武则天似是没听见李令月的话一般,自言自语道:“众多子女当中,我最为看重你。你姿色艳烈,气质张扬不驯,足智多谋,这些都像极了我。唯有性格……你太过重情,终究难成大事。”
“儿臣一点也不想像您。”李令月说:“您为了拉王皇后下台,亲手杀害自己的女儿嫁祸给她,再来是大哥和二哥之死,皆与您有关。母后残害亲生子嗣,真当儿臣什么都不知道吗?只不过是在伺机而动罢了。对了,儿臣献给您的张氏兄弟,您可是喜欢得很吧?儿臣早就知此二人会祸乱朝政,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母后在宠幸他们时可会有半刻思及父亲、觉得愧对于他?”
面对李令月的咄咄逼人,武则天漠然道:“你瞧你现在逼害亲娘的冷酷模样,不像我么?”
“比起您,儿臣是万分不及其一。”
“你筹谋良久,也不全是为了替你父亲、兄长和姊姊报仇。说到底,还是为了上官婉儿吧。”
听到上官婉儿的名字从武则天口中道出,李令月骤然激动,大声说道:“您明知我对婉儿有思慕之情,却还是执意将我嫁给薛绍。待我放下这段感情,决定与薛绍共白头时,您又不管不顾将薛绍处死,再杀害武攸暨的发妻,逼我改嫁。您这冷血无情、杀伐果断的手段,真真是无人能及!”
武则天艰难地半撑起身体,严厉斥道:“你既生在皇家,就该知道你的婚事,乃至你的命运从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你也该知道,只要你一日身为公主,你与上官婉儿之间便绝无可能!为何你迟迟不愿醒悟!”
沉默了半晌,李令月非但不怒,反而掩嘴轻笑,“儿臣才不愿自己的命运任由他人摆布,这不就把母后您拉下皇位了吗?说起来,儿臣与您确实有相似之处。在商议如何对付您的时候,儿臣可没有半点犹豫和仁慈,这点与您像极了,对吧?”
武则天冷笑道:“青出于蓝。”
“从今以后,我与两位兄长终于能高枕无忧,无需再被你当作棋子摆弄、战战兢兢,担心何时会惹您猜忌招致杀身之祸了。大哥、二哥和姊姊泉下有知,也定能瞑目。”
武则天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百般滋味,难辨是骄傲抑或是悔恨。
令月,终是像了她。
李令月被看得不自在,却仍是故作轻松地甜笑着说:“母后就在此好好安度晚年吧。儿臣祝愿您午夜梦回时,不会忆及自己曾做之事、曾害之人,这样您才能长命百岁,好好在这上阳宫里熬着、受着。”
说罢,她红袖一挥,转身扬长而去。
殿门缓缓关上,瞬间,整座上阳宫寂静得犹如死城。
武则天看着这座空旷旷的宫殿,突然想起曾待过两年的感业寺,那种寂静荒凉,与现在一般无二。
眼前浮现出昔日那个常前往感业寺看望她,爱她伴她护她、逗她笑、承诺要许她一世太平安乐的俊逸儿郎的模样。
泛出的泪水渐渐湿透了眼眶,迷蒙了双眼。
“你许我至高无上的后位,却辜负我对你的一片痴心与信任;我杀你妻妾子女、篡夺你李家江山,最终落得众叛亲离、晚景凄凉的下场。如此,我们应当是再无亏欠了……”
“可是九郎,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黄泉相遇时,你可会原谅我……”
数日后,武则天病逝于上阳宫,留下一纸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
*
上官婉儿在殿外等候李令月,闻见殿门打开之声,抬眼望去,从殿内走出来的人儿泪流满面,偏偏嘴角还噙着笑意,表情古怪至极。
上官婉儿迎上前,眼中带着一丝心疼,“既然狠不下心,又何必勉强自己说违心话?”
见到上官婉儿,李令月胡乱抹了脸一把,瞪着眼睛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入殿后不久。”上官婉儿淡然道。
“那我在里面说的话……”岂不是全被你听见了?!
显然,后半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意识到此话有误,李令月立即止声,只是对着上官婉儿干瞪眼,竟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烫。
“嗯。”
听见这轻轻淡淡的一声“嗯”,李令月这下已经非常确定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一般,让她羞得直想落荒而逃。
她故意板起一张脸用以掩饰尴尬,直接越过上官婉儿,想逃离现场。岂料,在经过上官婉儿身侧时,手腕突然被抓住。
“月儿。”上官婉儿的眸中隐有笑意,“我很高兴。”
李令月霎时愣住,那几个字在她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心神荡漾,脱口问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此话一出,上官婉儿也愣住了,犹豫半晌方道:“可是……我还有一些事情尚未完成,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李令月刚有些生气,随即又想起曾误会上官婉儿之事,眼眸低垂,失望之情尽显于色,“哦……那我等你。”
上官婉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大明宫紫宸殿。
李显在殿中焦急地来回踱步,显然是在等着什么人。
直到那名女子入殿,他方喜出望外地大步迎上去。
“上官婉儿拜见陛下。”她向李显行礼,刚要跪下,便被急急扶起。
“婉儿不必多礼!”李显扶着上官婉儿的手肘,道:“没有外人时,你称我的名字便好。”
上官婉儿依然作行礼之姿,垂眸淡道:“陛下,此举为大不敬,恕婉儿不能从命。”
“可是,从前你与二哥……”从前她与身为皇太子的李贤之间的相处,可说是毫无忌讳,直接以姓名相称,待对方如知己的。
可为何到他身上,却换了样?
“今时不同往日。”她打断李显的话,眼神不经意黯然些许。
李贤是高宗与武后的次子。
他面如冠玉,身姿颀长清矍,举止文雅端庄,品性如冰壑玉壶,更是才华洋溢,才思敏捷。
实在是当今世上不可多得的好男儿,亦是她的知己好友。
当初她刚从掖庭宫出来,便被派去当李贤的侍读。
起初,她以为皇太子定是高高在上、瞧不起她这等罪臣之女的。
没想到,李贤却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他温和亲切,以礼待人,更是亲自教授她许多知识。
上官婉儿天资聪颖,文采过人,与李贤这般一来一往,两人对彼此的才学皆是赞叹不已,互相欣赏,很快便引为交心知己。
然而,置李贤于死地的废黜诏书,却是出自她之手。
她犹记得自己告知李贤此事时,他看她的眼神。
眼中无一丝责怪或仓惶,只有浓浓的不舍与殷切。
“我与母后的政见素不相合,她早已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早晚都会动手的。谢谢你特意前来告知,但大局已定,任何反抗都是徒劳。你还要为家族昭雪,现下应明哲保身,莫要为此事赔上性命。”
“婉儿,我此一去,恐怕无法再回来了。我唯一放不下的,是那几个弟妹。他们涉世未深,不懂生在皇家的残酷和官场上的争斗,我只担心他们会落得与我一般的下场……你足智多谋,处事亦成熟稳重,唯有劳烦你替我照顾好他们。”
“这份恩情,李贤来世再报。”
那一别之后,他便被流放到巴州,应了他所言,没再回来。
文明元年,酷吏丘神勣奉武则天之命,逼令李贤自尽,终年二十九岁。
李贤死后,上官婉儿将自己锁于房中,足足一天,不吃不喝,亦不理政事。
次日,她终于打开房门,神情如往常一般清冷寡淡,只是脸色苍白憔悴许多,眼神却犀利异常。
她答应了母亲,要为惨死的爹和祖父报仇。
她答应了李贤,要替他照顾好弟妹。
此生,身上所背负的血誓,皆拜皇座上的那个女人所赐。
唯有隐忍蛰伏,方能一击毙命。
如今武则天被逼逊位,上官家族的污名得以洗清,大仇已报,再也无人能威胁李氏兄妹的性命,她理应功成身退。
然而,李显长年屈于武则天的威严之下,显然是被她的残酷手段吓破胆了,至今仍惶惶恐恐、兢兢业业。
上官婉儿不禁想起李贤的声声嘱托。
瞧李显如今这般模样,在处理朝事上必有许多掣肘,还不是她能放手一走了之的时候。
她神色缓和些许,道:“我会待在宫中辅佐你一段时日,直至朝局稳定。你无需担忧。”
一听此话,李显仿佛吃了定心丸,拍着胸脯,大松了一口气。
上官婉儿不禁暗暗摇头。
李显的相貌虽与其兄长李贤十分相像,但无论是气度还是才干,都远远及不上李贤。
再怎么相像,始终,不是同一个人啊。
在她暗暗感慨的同时,错过了李显眸中一瞬即逝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