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太平》陆沉风

4、第4章

　　神龙元年三月初一，中宗李显册封上官婉儿为昭容，代掌诏命。

　　李令月一知晓此事，便不管不顾、火急火燎地入宫求见李显。

　　谁知一入殿，看见的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的李显，还有立于一侧的太医。

　　李令月一愣，“三哥这是怎么了？”

　　见李令月来了，李显挣扎着要坐起身，一下用力过猛，又是剧烈地咳了好一会儿，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太医恭敬地行礼，道：“启禀公主，陛下的病是因近日来劳心费神，多忧多思，损耗过度所致。现应安心静养，不宜操劳。”

　　“太医先退下吧。”李显虚弱地招了招手，“阿月，你过来。”

　　李令月走上前，“三哥。”

　　“我们三兄妹好不容易才恢复李唐皇朝，现下却一直无法稳住朝局，实在是令我心力交瘁。是为兄不争气，难堪大任。我打算封你为镇国太平公主，协助我一同治理天下。对此你有何意见？”

　　李令月心中多番挣扎，终是说道：“那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曾是母后的心腹女官，对当今朝政颇有见解，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她辅佐，我也可以少几分顾虑和操心。阿月何以提起她？”

　　李令月原本想求李显收回上官婉儿的封衔，但看李显一脸病容，终究不忍心说出口。

　　她把心一横，握住李显的手道：“三哥受苦了。你且安心养病，朝中之事自有我替你担着。”

　　李显欣慰笑道：“阿月懂事了。”

　　李令月不知，这一允诺，使她和上官婉儿此生都没能走出长安。

　　*

　　自登基以后，李显一直鲜少打理朝事，几乎全权交由皇后韦氏与上官婉儿处理国政，自己则浑噩度日。

　　韦氏与女儿安乐公主过往跟着李显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如今一朝得志，行事作风就变得越发猖狂、有恃无恐。

　　上官婉儿表面上与她们交好，实际上在李显面前多番阻挠，反对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偶然与李令月相遇时，两人只是对视一眼，便装作不识地擦肩而过，实则两人心里都很是煎熬。

　　她原本单纯地以为，只要把李显扶上正轨，自己便能功成身退，与月儿到一处别人寻不着她们的地方去过小日子。

　　谁知这李显是烂泥扶不上墙，放任韦氏和女儿胡作非为，使她们的势力日益壮大，颇有武则天当年之势。

　　这日，上官婉儿觐见李显，欲向他禀报政事。

　　一入内，李显就捧着一个碟子向她走来，“婉儿来了？我特意为你准备了杏花饼，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了，你快来尝尝。”

　　上官婉儿面色一沉，“陛下，请恕婉儿不敬，婉儿来这儿不是为了品茗闲聊的。近日韦后党羽越发肆意张狂，不仅私下强征人民税收，还对不从者处以私刑，使得人心惶恐、民怨沸腾。此外，朝中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呼声也越来越大。请问陛下有何打算？”

　　李显眼中闪过一抹失落，未有回答上官婉儿的问题，只是喃喃自语道：“你不喜欢这个吗？这杏花饼可是我特意命人从宫外带回来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杏花饼了。我以为你会喜欢的……”说罢，又拿起一块杏花饼，咬了一口。

　　上官婉儿隐有怒色，刚要开口劝谏，却见李显脸色突变，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陛下！”上官婉儿大惊，赶紧上前扶着李显，“来人！快传太医！”

　　此时，李显的嘴角溢出鲜血，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只好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某个方向。

　　上官婉儿顺着他指的方向，在一幅画的背后找到了一卷帛书。

　　她取后将帛书交给李显，李显却塞回她手中，她心下疑惑，打开一看，顿时震惊得无法言语。

　　“皇后韦氏品行不端，结党营私，祸乱朝政，无贤无德，不宜为一国之母，故此废黜为庶人，逐出宫廷。另，昭容上官氏六行悉备，温惠贤良，久昭淑德，允合母仪于天下，故，立为皇后，协理天下。”

　　上官婉儿震惊地看着李显，久久都未能反应过来。

　　李显眼中有各种情绪流转，眷恋、思慕、不舍、痛苦、愧疚、难过……奈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用口型说道。

　　“对不起。”

　　他颤抖着手，细细描摹上官婉儿的脸庞，似要把她的眉眼刻入脑中，好让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记。

　　那一年，二哥院中的杏花树开得正茂盛。

　　身穿一袭雪白轻纱裙的她立于树下，花雨纷纷，美得宛如谪仙。

　　她摊开手掌，一瓣杏花缓缓飘落在她的掌心。

　　蓦然回首，见到他，她竟绽开比花还要美的笑靥。

　　“阿显，我好想吃杏花饼啊。”少女的娇语在他耳畔回响，迟迟不散。

　　也许，从那时，他便将她刻入心底了。

　　只不过，是他把“阿贤”，误听成“阿显”。

　　一切便错了。

　　*

　　景龙四年六月初二，唐中宗驾崩，没留下任何遗诏，遂由温王李重茂继任。

　　其实，并非没有遗诏。

　　而是上官婉儿毅然将之烧毁，此后，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人知晓这封遗诏的存在。

　　这封遗诏无疑可以让她轻易扳倒韦后、获得滔天的权势与富贵，却也是将她余生禁锢于宫中的桎梏、是她与月儿之间跨不过的隔阂。

　　她宁愿多费些时日和心力，也不愿坐上这冰冷的后位。

　　她本与李令月一同草拟遗诏，立李重茂为皇太子，韦后知政事、相王李旦参谋政事，让各方势力互相制衡，谋取平衡。

　　谁知韦后不甘屈居于太后之位，一心只想效仿武则天登基为皇，终日连同党羽密谋此事。

　　上官婉儿看出相王之子——临淄王李隆基颇有治世之能，因此书写密函给李令月，让她与李隆基暗中商议发动兵变，诛杀韦后、安乐公主一党，拥立李旦为皇。

　　“月儿，快了。待李旦顺利登基，我们便可离开此地，找个清净辽阔的地方过逍遥自在的生活。相互为伴、白首不分离……”

　　她摩挲着案上的画像，画中女子一身炽烈红裙、张扬明艳，倒映入上官婉儿眼中，尽是温柔与缠绵。

　　岂不知，筹谋划策、殚精竭虑了这些年，终究没能等来她想要与李令月安度的太平日子……

　　*

　　“罪女上官婉儿，本王欲赐你死罪，你可知罪？”李隆基端坐于上位，冷厉地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虽屈于下位，态度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恕臣女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你在武后、韦后时期皆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如今我父皇登基，你又想见风使舵，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之事？像你这样的人，留在朝中便是个大祸害，早该下去陪陪武后和韦后了。”

　　所幸上官婉儿有备而来，随即拿出早前与李令月所拟的遗诏给李隆基，“殿下对臣女可能有所误会。臣女一直都是同李唐宗室站在一起的，之前所为种种，皆是迫不得已。有太平公主可为臣女作证，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李隆基从座上站起，一步步走向上官婉儿。

　　“你与我姑母太平公主的关系，本王自是清楚得很。”李隆基冷笑着说：“也正是因为如此，本王更不能留你了。”

　　上官婉儿一愣，又听他继续道：“有你在，必会左右太平公主的意见，成为我父皇在朝堂上的掣肘，亦是我未来谋权之路的绊脚石。更甚，说不准你与太平公主还会走上谋夺皇位之路。我朝出过一个女皇已是莫大的耻辱，断不能再有第二个！”

　　“殿下，上官婉儿从未想过要继续留在宫中。我与太平公主早已计划好，待朝局稳定、天下太平，我们便会一同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安度余生，绝不会发生殿下所担忧之事。”

　　“上官婉儿，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说：“只要你活着一日，便是李唐的耻辱、威胁。镇国太平公主与中宗的昭容私奔，传扬出去，你要世人如何看待皇室？你要李唐宗室如何自处？这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你又以为你们跑得了去哪？”

　　李隆基的一席话，犹如一桶冰凉刺骨的冰水，泼醒了她的酣梦。陡然间，她一阵血气上涌，头晕目眩，耳鸣如潮，几欲昏倒。

　　是啊。

　　她们，能去哪？

　　她能忍心伤害她的兄长、毁掉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太平么？

　　她，值得她这么做吗？

　　月儿，我的月儿……

　　此生，我终究是负了你……

　　别再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