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冰糖炒山楂

4、Chapter 4

　　“玄黄，你这次回来得刚好。”狐族长老蹙着眉，一手抚心，病弱美人似的往他案几边上一靠，两颊还有点不正常的红晕，眼晕微红，当真是让人又怜又爱。

　　“怎么，还能有什么事能难住我们的怫郁长老？”玄黄摊开桌上的书册，又把烛芯剪作两段，随意用刀拨了拨，烛火便腾得一下燃起来，把他如玉的脸庞照得宛若暖玉。

　　怫郁在他一边看得呆了，半晌喃喃道：“玄狐果然天赋异禀……”

　　玄黄听他这么说，嗤笑出声，乜斜怫郁一眼，烛光在他眼中流转，全带着一点神韵凝在眼角一颗小痣上，红痣鲜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怫郁看得一痴，头发尖戳进了高高的烛火里，烛火爆出一串烛泪，流了一烛台，他讪讪地把头发拽回来，化出爪子干净利落地将发丝切断，感慨道：“却也可惜。”

　　玄黄下山去了族学一趟，回来就摞了高高一沓族中琐事等着他挨个批复，因此深夜中也只能挑亮烛火宵衣旰食，一心两用还要听怫郁唠叨这些有的没的，不耐道：“有什么事直说。”他反手拿笔杆敲敲摇摇欲坠的书简，“否则你来批吗？”

　　怫郁这才继续道：“若你是个杂狐狸倒也不错，凭着这张脸这辈子也能活得风生水起，只可惜既然生了幅玄狐的皮囊，就有接二连三的事情来找你了。”

　　“东山的封印松动了。”怫郁难得正色道，眉宇中郁色又添了三分。

　　玄黄怔住了，眼睛里一片天真怔忪的茫然。看得怫郁心上凝结出一片茫茫的冰雾，他缓缓呼出口气，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然成了冰封千里的僵硬冻土。

　　玄黄见怫郁神色郁郁，知道这件事情多半极是棘手，试探着问：“狐族领地内的东山我也是知道的，它是洪荒时代的古战场，可不是一直沉寂到如今吗？”千年岁月毫不留情地呼啸而过，哪怕是战场尸横遍地，怨气横生，到了如今，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吗？

　　怫郁偏过头，不再去看玄黄格外清澈明净的双眸，转而去盯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幽幽道：“堵不如疏，洪荒战场是什么地方，我们这样小打小闹的战场哪能和它相提并论。”

　　玄黄不解，“这我知道，古籍都有载，说是洪荒战乱，血色蔽天，有甚者经年不见日月，可为何封印偏偏到了如今才松动？”

　　“你知道狐族中玄狐稀少，可知道狐族还有一脉血统更为纯净珍稀？”怫郁问他。

　　玄黄摇头，怫郁从怀里掏出竹简，那竹简两头都泛出焦枯的青黄色，应该是颇有点年头了，他指出中间的某行字给他看。

　　“天狐，洪荒伊始与神兽比肩，万年难寻一脉。”

　　怫郁待玄黄看完了这行字，这才接着缓缓把原委道来，“洪荒一战，各族划分领地，我狐族虽有天狐一脉相助，然终究势弱，得了青丘，这青丘却靠东山极近，东山怨气骇人，我狐族生存艰难。后来天狐在东山建洞府，下封印，竟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枚活封印，硬生生把这怨气封住了。”

　　“如今……”怫郁叹息，“怕是这天狐也不在了。”

　　玄黄一双含情目微微睁大，“那……那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怫郁爱怜地轻抚玄黄漆黑丰密的发顶，“谁知道呢？有可能是无名英雄当腻了，又或者是灵力耗竭，身归大荒，谁又能说得清呢？”

　　说不清楚的难过突然哽在喉口，玄黄一时说不出话，他捏紧了手里的紫毫笔杆，那坚硬的乌木竟然被他捏得咔咔作响，怫郁定睛一看，乌木细密的纹理上竟隐隐有了裂纹。

　　怫郁在玄黄虎口轻轻一敲，玄黄顿时手腕一麻，几乎捏不住小小一根笔。

　　怫郁心想，才两百岁，不过是个孩子呢，但想到心中思虑那事，他面色又黯淡几分，怫郁再次叹气，“此事难为，还需要赶快议个章程出来才好。”怫郁站起身，玄黄开口阻拦，“把你那书简留下。”

　　怫郁一愣，这是他们狐族的禁书卷，饶是玄黄有个长老的身份，这书他也没机会碰过，这回……

　　怫郁心里一动，把书卷轻轻放在玄黄桌上，小指在书册上一拂，书简上青绿色光芒一闪，他见玄黄仍奋笔疾书批他的卷宗，于是自己拨开垂帘走了。

　　事情来得比他们想得更快，几位族老还没有聚齐，东山山顶已经聚集了大片乌云，险恶地盘桓在山顶云端，吐着信子的蛇似的，还没有真正龇出獠牙，毒液就已经喷得令人作呕了。

　　狐族的长老都是德高望重的先辈，有的甚至已经云隐多年，此次狐族急召，大家便草草地在离东山山脚十余里的草棚子里碰了个头。

　　玄黄在怫郁的引荐下，方才把脸认输，就有一位前辈红袖一甩，轻蔑道：“这小东西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我看族里小辈不少，既然你有闲暇，不若去疏散一番，省得在此处给我们添乱。”

　　玄黄记得这位前辈，传说里仿佛是个说一不二，性子极辣的巾帼英雄今日意见才看见她凤眼凌厉有神，秋波乍暖还寒，十根纤纤玉指染得血红，一颦一笑都有硝烟气。

　　玄黄听了这话，却也不见恼怒，原因无他，风声雨声读书声尚未入耳，这等闲话却早已听了个遍，更不用说这是他狐族长老，苛刻几句也没什么。他一揖手，恭敬道：“我已让人带族中未满三百岁生辰的子弟撤向青峰，最多不过三个时辰就有回应。”

　　“这倒是颗好苗子。”那女长老旁边有位青衣公子，看着身材颀长，眉目俊朗，然右手袖子自肘以下空空荡荡，微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贴在身侧，他微笑着对玄黄点点头，嘉许道：“既如此就留在这里看着吧。”

　　他转头看向乌云笼罩，肆意盘旋的东山山峰，眉宇间笼着股散不去的愁绪，状似无意补充道：“只有一点，若无我们吩咐，你切不可贸然冲动，你可答应？”

　　玄黄连忙应是，他忙着处理狐族内务，几乎是整整两日睁着眼到天明，此时在座的都是他的长辈，就是什么也做不了，与他们坐在一起，也有种后背有靠的坚定感。

　　心弦一松，玄黄眼前漆黑，身子猛地摇晃一下，小小的矮几给他带得一倒，玄黄连忙一撑那方小几，没稳住身型直直地向地面冲去。

　　没摔倒意料中的坚实地面上，反倒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玄黄睁开眼，一抹红色撞进眼帘，他暗道不好，连忙后退，向那女长老致歉：“后辈莽撞……”

　　她却没管那么多，皱着眉烦躁道：“你这族老未免太拘泥小节，和你母亲……”，她说着却自己卡了壳，黑了脸思忖半晌，目光在他脸上挑剔来去剐了几层，玄黄以为她还想说点什么，没料到她重重长叹一声，最终倒是什么也没说。

　　玄黄松了口气，见桌边几位都闭目养神，他便也浑水摸鱼，支着胳膊小憩。

　　他入睡向来很快，要学的东西太多，等着他处理的事情太多，睡眠也就成了可以规划压缩的一部分，每寸光阴都是他亲自走过，却又仿佛与他无关，他可以冷眼坐在那长河上看这些年时光缓缓流过——心里一丝波澜也无。

　　直到一天他被提着后颈拎在手上。玄黄猛地惊醒，心头揣了活兔似的猛跳不止，他又见到了柯否的脸庞。

　　梦里的柯否脸庞罩着月色的温柔，连冷硬的轮廓都柔和下来，玄黄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痴痴地看着柯否慢慢靠近，近到几乎可见对方颤动的长长睫羽……最后在他唇上落下一个似有若无的轻吻。

　　没有人和他说过情囘事来由，他也不知其中具体情形，但此时玄黄于烈烈狂风中端坐，狂烈的风顺着他的襟口而入，把他向来冷硬玄铁般的心豁开一道口子，霎时间，山川风露，日月星辰猛地撞入他怀。

　　他莽莽撞撞地站起身，走动间小腿在桌子上狠狠地磕了下，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他此时仿佛不知痛痒，一身铜皮铁骨似的，颧骨上显出两团醉人的晕红，眼神明亮，里头似是浸了一潭酿了经年的酒。

　　“晚辈……晚辈有要事，前辈们少坐……”

　　那女长老不耐地打断他，“有什么事偏要现在？一刻也等不得了？”

　　玄黄目光坚定，朗声道：“此时事关重大，便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怫郁见他神色有异，关心道：“还有什么事？狐族的后勤事宜我都和你商议定了……”

　　玄黄目光沉沉地看向怫郁，抬手捏了个决，“这事……这事事关我玄狐一脉后嗣，回来再向诸位请罪。”

　　怫郁这病美人被他一吓，脸上出了两团红晕，看着气色不像是沉疴难愈，反而像是头二十岁的少年，看得对面的青衣长老噗嗤一声笑了，他摇头道：“小崽子倒是早熟——才两百岁呢，都想着后嗣了。”

　　怫郁手里的扇子吧嗒一声掉了，他结结巴巴道：“后……后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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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柯先生呢？”玄黄随手拽住一个白衣学子，急急忙忙问道，“就是那个雅室的柯否柯先生……”

　　那学子忙得脚下打跌，被他一拽气得仰倒，回道：“先生们都在忙着疏散学子，谁知道他们在哪处？”

　　玄黄连忙缩手，连连致歉。

　　一连拽了几个学子都是急急忙忙的模样，玄黄看得好奇，“你们这事在作甚？”他仅吩咐了疏散和联络等等事宜，没道理整个族学忙成这等模样啊。

　　那学子神色焦急，急忙回道：“先生临时让我们准备大量的灵石，还发信让友族前来交接，不少盟友都要去迎，少陪了。”

　　玄黄稀奇得很，狐族近年式微，怎么他这联络盟书刚一发出去，友族都来得这么快？难道是妖界这年头都崇尚友爱互助，急人之难了？

　　他一时无法，只能寻去了训诫堂、雅室等处，皆扑了个空，他站在棵枝叶肥硕的绿植下细想，这般品貌的狐狸可不多见，此时抓不住，恐怕就是一世抓不住了，玄黄想到此处，忍不住抬头向东山处望了一眼，那乌云压地更低了，间或还有粗硕的闪电隐隐闪现。

　　他还有句话没和柯否说……玄黄紧紧咬着下唇，默默祈祷让他至少能说完。

　　可玄黄天性洒脱，他转头一想，只觉得这样时间紧急也很好，对方可能对猝不及防的告白毫无准备，表情言语一片空白，他便能自以为是地把柯否的失语当作默认，同意不同意在他这里统统都同意了。

　　还没寻到柯否，玄黄心中就已经盘算地十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