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冰糖炒山楂

3、Chapter 3

　　玄黄蹲在树上冷眼瞧那狐族少年。

　　他吭哧吭哧地背了一大筐山楂果子，也不知道是祸害了多少族学里头的山楂树才得来的，纤细的身量被压得硬生生弯下来，偏偏脸生得巴掌大小，还带着点青稚气，难免让人心生怜惜。

　　玄黄眯起眼睛，想看柯否如何应对。

　　“柯先生，这是那位……”少年怯生生地抬眼，冷不丁和玄黄狭长的狐狸眼对个正着，只觉得对方眼睛里仿佛生了凌厉冷肃的冰凌，直刺地自己心里突突直跳，把剩下半截吞进嘴里，含含混混道：“……树上那位让我拿来的。”

　　柯否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东西刚来几天就成了族中一霸，心中难免好笑，面上却不显半分，这些小辈之间玩笑打闹也是常事，过分拘着总是有违天性，“放下吧。”柯否吩咐道。

　　玄黄瞧柯否态度冷淡，高兴地直抖尾巴。

　　少年拘谨地抱着满满一筐果子放在玄黄正下方，一双尖尖的狐狸耳朵不安地转来转去，柯否心道也不知玄黄对这少年是怎么个凶狠霸道的模样，让这少年如此害怕。

　　——可是玄黄看起来明明才是个尚未化形的奶狐狸啊。

　　柯否百思不得其解地想。

　　“十五日后，来拿一罐糖渍果子。”柯否放换了声调，眉目温和地缓声道，柯否觉得玄黄性子或许有些骄纵，在学中可能多有结怨，便想着给他结点善缘。

　　玄黄：“……”玄黄缓缓地从树枝上直起了身子，活像是只被激怒的眼镜王蛇，他盯着树下傻愣着的少年，忍不住亮出了磨得雪亮的爪子，在树枝上威胁地“呲啦呲啦”，蹭了两下。

　　树下的少年一个激灵，冲着柯否和玄黄作了个礼，转身四只狐狸爪子抹油，飞似的一眨眼就跑的没影了。

　　柯否这才在石桌边坐下，问道：“小小年纪既已开了灵识，怎么还同野狐狸一般护食？”

　　野狐狸这三个字宛如捅了马蜂窝。

　　玄黄一听这话，浑身黑毛直竖，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镜瞪得溜圆，他低伏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呼噜声。

　　柯否见玄黄动了真怒，心道自己可能踩了人家忌讳，连忙致歉，“是我失言……”

　　玄黄怒道：“你还配在这族学之中讲你那冠冕堂皇的道理？如何先不修你自己的口德？”

　　柯否被他雷霆震怒劈头盖脸地骂个正着，竟也没有动怒，只是垂眸静听。

　　玄黄虽然长到了两百岁，但他身份贵重，既是狐族族老，担了名头便不能不挑担子。平日里要么修炼，要么就要看那狐族典籍，得了空还要上天庭和四方盟友走动交际，能这般撕破脸皮不顾教养地骂上一场实在是难得，因而嘴上也失了轻重，只想着越是能伤到面前这人心中越是舒爽。

　　玄黄看柯否不动声色的模样更是来气，若是对方脸色发白，低声下气地好好道一番歉，他趾高气昂下巴一抬也就把这事了了，可对方气度不减，只是垂着眼帘坐在那里，长而浓密的睫羽把眼神覆得一丝不漏，，反观玄黄，在一边上蹿下跳，倒是把他自己衬得像是理不饶人的跳梁小丑。

　　玄黄越想心中气恼更甚，火舌般烧灼似的舔着他的神经，他怒极了，眼中带了水光还不自知，气愤的声调里更是带上哭音，“我看你性子倒是独得很，也不知道谁才是那野狐狸。”

　　他话一说完，后足用力一蹬，整个狐狸小小一团黑色的身子轻盈地升起来，蓬松的绒毛在空中几息之间就隐没进了周围环境——他遁走了。

　　柯否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小狐狸如何能使高阶的术法？

　　——
　　“这两日怎么不见族老？”

　　“谁知掉呢？这族学都是人家的，来不来只是个形式罢了，你还当真？”

　　“都说这玄狐被毛玄黑，生而有智，乃是天生地养的灵胎，我之前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前辈，如今一看竟是一只不足我身长小半的奶狐崽子，真是笑煞人了。”

　　“是啊，狐族兴旺竟然还是要靠他？真想不通……”

　　督学钟声渐起，书页翻动“哗哗”声冲淡了刚才的谈话。

　　柯否从雅室外信步而入，体态优雅轻盈，浑然不像一只向来以媚态著称的狐族，反倒宛如某种血统高贵的翼族。

　　他随手把书本往桌案上一撂，不经意道：“听你们刚刚闲谈，这狐族族老是只……玄狐？”

　　学子们挨挨擦擦地你挤我我挤你，最后还是个胆子大的接了声，“是啊，这规矩流传了数百年了……”现下之意是柯否这等通识也没有。

　　柯否算了算，他大战之后修养生息，找座山头闭眼一睡就是一番沧海桑田，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老友也逐渐稀疏，后来干脆在他的狐狸洞口栽下了一株百年开花，千年落果的桃花树，权当做计时之用。

　　却没想倒这桃花结果后落地几番，他再一睁眼时，眼前就不是独独一株桃花树了——成了一片桃花林。

　　所以柯否这么一想，只能知道自己沉眠千年有余，至于这余——余个小几百年和大几百年却是完全不知。

　　柯否淡定地掀开案上香炉，往里头续了一把香，如此一来，他不知道狐族近年规矩真是太正常了。

　　“我看这族老乳毛未褪，还是上族学的年纪，怎么能当得如此重任？”柯否“咔哒”一声，把香炉盖子合上，想起那小小的一黑团，心中微微一动，也不知道摸上去细嫩的一把骨头是怎么撑起肩上的重任……又是要听到多少闲言碎语才能让他看起来骄傲矜贵得像是一只小凤凰，火艳艳地仿佛能烧掉一切阴霾。

　　那学子开了口也就不尴尬了，听得先生这么平淡地一问，忍不住多嘴愤愤不平道：“我也这么想呢，可族里偏偏说这玄狐生下来就是天地灵胎，多受天地眷顾，若是由他们当族老，自然对整个狐族也大有裨益。”

　　他说完这话，漆黑的眼珠子一转，撇撇嘴不甘道：“要我说，天生灵胎又有什么了不起，族中的幼崽大多在几十岁也就开了灵智，再来族学中听讲个几年，我们狐族天生聪颖，要不了百十年就能习得些术法，要是运气好，学得再快些，不足三百岁就能得了机缘……”

　　柯否眉间一蹙，“你如今年岁几何？”

　　那狐狸机伶的面庞一愣，拱手回道：“今年已经是三百岁。”

　　柯否：“那玄狐呢？”

　　“月余前才听闻两百岁生辰。”

　　“可会御空之术？”柯否伸了两根修长的手指，拈着书页翻过一张，“一息之间能否完成？”

　　那狐狸瞠目结舌，不服气地反驳，“御空可要大量灵力，哪里是我这等小狐狸做得到的。”他见柯否八风不动，气冲冲道：“向来都是那些狐仙代步用的罢了。”

　　柯否这才淡淡看了他一眼，平静道：“这么多年未出世，我倒不知道狐族人才凋零至此？”竟然连御空之术都是仙人的独享了，他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也不知道那小狐狸摔了多少遍才习得的，柯否难得竟然有点心疼。

　　柯否正色道：“那狐族族老可在一息之间御空消失，光凭这一点，你可服气？”

　　“我……我又没见过……”那少年听到这里气焰依然是消了一半，不自在地偏过脸喃喃道：“他是玄狐嘛……灵智开得就比我早，这怎么能比得？”

　　柯否翻书的手顿住了，他夹着纸页无奈道：“以己度人，是为不智；巧言几辩，是为不诚；不若人而不心服，是为目光短浅，如今狐族确实零落了。”

　　柯否教学向来只教不评，这会还是这群学子第一次听他这么毫不留情地评价。

　　言语如刮骨钢刀，硬生生把这小狐狸搓磨出了一圈盈盈的泪花，偏偏他语气笃定，神态自若，仿佛嘴里吐出的不是什么苛刻的言论，而是什么家常闲话似的。

　　“现在我教你，你也不服，是不是？”柯否把他闲闲翻过的书页合上，浅色的眼瞳落在那依旧梗着脖子的狐狸身上，还是一副平平淡淡看不出喜怒的冷然模样，但偏偏周身气质凌厉冷肃，浑似是吞人噬魄的杀伐战神。

　　那狐狸大惊失色，向后退了一步道：“你……你不能动手，我才三百岁！”

　　柯否闻言一时失语，不知该悼念自己早逝的英名，还是该让这小东西知道，当时洪荒伊始，哪怕是三百岁的蝜蝂也能把他打得牙都不剩。

　　三百岁……柯否心中不由得苦笑。

　　他突然想起两百岁的小黑狐狸，想起对方黑亮的皮毛蹭过颈子，小小的身体暖烘烘的，狡黠狭长的眼睛能熔了他洞口前的一大片桃花林，依稀是千年来最好的风景。

　　他缓缓道：“也是我执念了，一大把年纪竟然还做这等无谓的意气之争。”那只漂亮的小东西看上去软软暖暖的一小团，只有凑近了才发现竟也有极骄傲的神态，想来是不会把这等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的，倒是他强行出头，反而落了下乘。

　　柯否收了身上令人畏惧的气势，又变回了那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都坐吧，我要开始授课了。”

　　柯否身姿如松，一袭青衣把他衬得姿态写意风流。他一手持着书卷，另一手在膝头不自觉地抚动两下，复又顿住，他这才想起

　　——原来趴在那里的小东西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