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冰糖炒山楂

2、Chapter 2

　　秋夜里下了一场新雨，雨声滴滴答答悉数不停。

　　“起身”柯否冷酷无情地扯开被子，一手把玄黄捞出来，“已然是辰时了，不可惫懒。”

　　玄黄欲哭无泪，尖尖的狐狸嘴儿往柯否修长的脖颈里一戳，温温热热的鼻息扑在柯否的后颈，挠得他心里隐隐约约的痒，玄黄兀自不觉他黏黏糊糊道：“行啊……就这么去吧。”

　　玄黄后肢在柯否整洁的衣襟上扒拉几下，感觉把后脚都塞进了一方温暖之处，这才渐渐消停，满意道：“行了，我可以了，就这么去吧。”

　　雅室的学子们纷纷瞪大了眼睛。

　　柯否严肃道：“如何？”

　　小小的黑狐狸趴在他领口，皮毛光滑油亮，看上去又小又软的一团，乖顺地趴伏在向来严肃的先生的肩头，先生的衣襟被那小狐狸扯散了，露出雪白的中衣，连终年不见天日的胸膛都能堪堪窥见莹白一隙。

　　估摸着是柯否的声音太过严厉，怀中的小东西动了动耳朵，在柯否怀里不安地挣动了几下，柯否伸手拢住玄黄敏锐的一双狐狸耳朵，手指在他耳根处轻挠两下，这黑团子便被有效地抚慰了，他爱娇地转动耳朵，用侧颊在柯否手心里用力地蹭过，仿佛标记领地似的，柯否瞧他睡得熟了，才在他下肢轻轻一托，把他更稳地抱在肩头。

　　学子们纷纷咋舌，谁见过先生这等柔情似水的模样？

　　柯否：“他……来得太晚，学舍中没有他的位置了。”

　　狐族族学在妖界闻名遐迩，多有各族把幼子送来教化一番，好方便将来在人间行走历练，因此若是本家子弟，因为来得晚了些却没有学上，这……先生多照顾一番也是妥帖的。

　　一只只小狐狸崽子纷纷说服了自己。

　　但目光仿佛还黏在那漆黑的奶狐狸身上，眼见着先生修长的手指在皮毛里穿梭起伏……

　　等等，这可不是只普通的奶狐狸啊！

　　“先生……你，你捧的这是……”

　　柯否仿佛厌倦了总是解释，他淡色的瞳色中闪过几分厉色，面上收了几分柔情神色，雅室中空气似乎一瞬间凝霜带雪，北风仓皇，只有一束炉中青烟不徐不疾地升腾而起，更显室中压抑，“不知你们是来求学的，还是来关心这些琐事的？”

　　那方才开口的学生便吓得讷讷不言了。

　　柯否确实是一只外来的狐狸，他是几十年前才来族学里当先生的，因为这个缘故，族里的老狐狸们都有些瞧不起他，总觉得他是个异乡客，多半是来混口饭吃，不是真心教书的。这风气多多少少还是带坏了小狐狸们，小崽子们毛没长齐，倒喜欢聚在一起说先生闲话。

　　“这先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来了一只玄狐就巴巴地上赶着倒贴，平时连正眼也不给我们，真是……”

　　“嗨，你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世事练达呢，你瞧他来历不明，本是个没甚名气的杂狐狸，不过稍稍有那么几分才情，就混来族学当先生，若是攀上了玄狐一族的高枝，那还用得着和你我共处一室？恐怕是一步登天了罢！”

　　“我呸他族学学舍满了，哪里来的借口，谁人不知玄狐乃是我族族老？天生地养的灵物，吸足了日月灵气的，怎么可能和普通学子一同住那简陋学舍？族里早就备好了专门独栋的小院落专门候着呢。”

　　“你们也说这先生是外来狐狸，恐怕是地头尚未摸熟，还不知道玄狐的身份？我瞧他对那小小一只玄狐倒是有几分真心怜爱。”

　　“呵，怜爱，你读书读昏了头吧，除非他柯否是哪座山头一觉睡了千年、世事不问的狐仙，否则这等事情怎么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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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黄也算是碰巧，听见了这一通污耳朵的闲话，他一觉睡到午后昏时，趁柯否中途休息的当儿直窜上雅室后头的一棵山楂树，伏在枝桠上用肉垫打下几个山楂吃，甫一入口，玄黄就被酸的一个激灵，方才被柯否顺了好一会儿的毛根根直竖，酸得他嘴里发苦，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来，他伸爪往尾巴里藏了两个，准备回去问问柯否会不会做糖渍山楂。

　　一低头，就看见几个白衣飘飘的学子站在树下唠闲嗑。

　　玄黄前爪交叠，脑袋搁在爪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深感狐族教育还是太落后，唠唠叨叨牢骚发了不少，没有一点实际内容，他伸爪搓搓耳朵根，发现根本没有柯否的手指搓得舒服，便干脆地放弃了——反正待会儿可以让柯否一边给他搓耳朵，一边给他做糖渍山楂。

　　他从树上轻巧灵动地一跃而下，落在低一些的树枝上，恰好与这几个人形的狐族少年平视，他歪头笑盈盈道：“这柯否如此精于钻营，怎么还能在雅室教书？常言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几位在族学已久，恐怕对这块地头极是熟稔，我就不行了，我昨日才到，不如几位师兄教导教导我？”

　　他语气亲亲热热，仿佛真是把眼前这几位少年当作熟稔的师兄，正准备认真请教，可这几位少年一听他话中深意，冷汗纷纷沁出额头，脸颊上也浮出尴尬的薄红。

　　玄黄年龄足足有两百多岁，真身却是不足一臂长的小狐狸，放在化形向来早的狐族之中可以算得上是异类，可这几个少年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几只狐狸挨挨搡搡的，推出个小少年来。

　　小少年冲着玄黄行了个郑重的礼，“我辈在此喧哗，影响族老休息，真罪该万死……“

　　话才刚起头，玄黄开口打断道：“大事化了，狐族族学教的真是好啊。”

　　那少年宛如受了重击，手猛地攥紧了袖子，半晌才涩涩出声道：“族老想如何。”语气平直，看起来一点不心服。

　　玄黄侧头舔了舔肩胛的一小块皮毛，若有所思道：“既然你想大事化了……也不是不行。”

　　柯否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会上一点，他从院子里找来两个陶罐，陶罐色泽温润，花纹古朴，也不知道之前是做什么用的。玄黄在桃花树上找了根粗大的枝干伏下，问他“我是甜口，你吃酸吗？”

　　柯否摇摇头，“都好。”他换下了平时上课穿的飘然白衣，另挑了一件箭袖的便服，又去屋子里找了块冷玉压襟把领口压着，玄黄取笑他，“这位狐狸哥哥偏像是山下村子里的巧手妇，恐怕我是有口福了。”

　　柯否早年位高权重，还从来没有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敢这样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恼，只是使了个水诀，把两个罐子都洗净，剩下一点水顺着指尖一挑，刚巧泼了玄黄的尾巴尖，惊得玄黄黑黑的一小团没扒拉住树枝，呲溜呲溜地滑进柯否怀里，柯否淡定地顺手接了，把玄黄放在肩上，反而嘲笑道：“这又是哪里来的懒汉，游手好闲，成日好吃懒做？”

　　玄黄讪讪地在柯否身上扒紧了，湿漉漉的尾巴尖儿有点难受，他想了想，尾巴自然地下垂，在身后慢悠悠地晃荡……把柯否的后背蹭地湿了小块，在深色的衣服上倒也不太显眼。

　　柯否五感敏锐，只不过懒得和他计较这些小事，把两个陈年陶罐料理妥当，“你的山楂呢？”

　　玄黄一晃尾巴，得意洋洋从蓬松的黑色绒毛里找出两个山楂果子，那果子刚从树上摘下来，断口还有着清泠泠的草木香，他献宝似的把尾巴送到柯否眼前，一双细长的狐狸眼里满是兴致勃勃，：我吃了一个，味道极好，果香清甜，清脆爽口，可不能错过啊。”

　　柯否挑了个红艳艳的，玄黄卖力吆喝，“听我的，这山楂果子，就是要一口一个，那一个果儿分两三口都是小娘子干的事，像是柯先生这样英勇无匹的英俊狐狸，一口闷了才显得胸襟阔大……”

　　“你把这果子吹的如此好，那你怎的还留一个？”柯否一瞧小东西身上的奶毛还没褪干净就想着骗人，心中难免好笑，他伸手拈了剩下的一个果子，玄黄一见，用力猛拍大腿，喜笑颜开道：“唉，我瞧这族学中竟无一人是英雄，唯有我柯先生……唔唔唔？”

　　玄黄一只小小的奶狐狸，被红艳艳的山楂果儿塞了满嘴，猝不及防地一口下去，粉红鼻头都酸得不住翕动。

　　“嘶……”玄黄从柯否身上一跃而下，满院子找水想要灌嘴，恨不得顺着食管把那黑心果子扒出来才好。

　　柯否难得见这小东西如此狼狈，忍不住笑出声，抬手给他化了个水诀，潺潺一股细流活水凭空出现，“乳齿还没掉，就想着骗人，真是黑到里头去了。”话虽这么说，但柯否还是扒开玄黄的一口白森森的狐狸牙齿，用水细细给他冲净了山楂屑。

　　这被他塞进嘴里的果子格外酸涩，直让玄黄这只两百岁的老狐狸精也酸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他经这一遭简直是服了柯否了，没想到这狐狸精如此精明，也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小少年送过山楂果子的，经验如此充足，玄黄只这么一想，就觉得嘴里的山楂仿佛还没有洗干净，酸中带涩逐渐酝酿出了一股子苦意，直闯进心里去。

　　“柯先生在吗？”

　　玄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柯否道：“快快，我找的苦力来了。”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因是狐狸身的缘故，还带上了嘤嘤的尾音，听上去真是和狐族里头乳毛未褪的奶狐狸一模一样。

　　柯否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子做父亲的欣慰来，他慈爱道：“你找个地方坐着瞧罢，这山楂果子用糖渍了少说十几日才能尝呢。”

　　玄黄唔唔地应了，摇晃着比他身量还要大些的尾巴又去爬那棵翠生生的桃花树了。

　　不知道为什么，柯否硬是从对方不足小臂长的身上看出了点忧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