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ceer

6、八月 1

　　天下不幸的家庭都差不多，幸福的家庭却各有各的幸福。
　　学校放暑假了，父母没事儿干，就来看袁宝儿。
　　老一辈儿人和新一辈人根本没法一起生活，代沟太多。
　　袁爸爸来了挺好，他擅长厨艺，炖肉、烧鱼、焖鸡、炸虾，去超市买来一堆堆食材，施魔法一样转眼就变成了各式容易储存的菜式，填满了袁宝儿的冰箱。袁妈妈把三室一厅的房子各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犄角旮旯都放着光。父母都是给袁宝儿的生活帮忙来了，但是袁爸爸性格内敛不善言辞，只是默默地做，不吭声；袁妈妈一边做，一边施展她特级教师的优秀口才，于情于理都把袁宝儿教训得哑口无言。
　　这得亏是自己爸妈，不高兴了还能翻两句嘴，要是公公婆婆，这得憋闷死。
　　想到这里，袁宝儿又有点不平衡了，看看她自己的父母为了我们的日子都做了些什么？方隶的父母又做了些什么？从订婚、买东西、买房、装修，他父母除了出钱，根本没上过心思，反倒是自己父母，又来干活又来帮着操持。都是独生子女，他父母怎么那么不上心呢？

　　交往到第四年，两人各方面都稳定了，年纪也不小了，开始考虑准备结婚。几年前闺蜜准备结婚的时候，袁宝儿打电话问候，提到了婚礼怎么办。闺蜜大大咧咧：“我家这边不办，去他家那边，遵从他们的习俗。”
　　“哦……那你想请几个朋友啊？”
　　闺蜜嫌麻烦：“不请，他家太远了，我爸妈都不去。”
　　袁宝儿真心吃惊：她家这是有多么心大啊。
　　闺蜜解释：”我爸妈也是旅游结婚，什么请客婚礼的太麻烦了，就说算了。”
　　“那……彩礼之类的呢？”
　　“我爸说拉倒吧，我也省得给你嫁妆。不过婆婆非要给三金，一万来块钱吧，就当图个彩头，有那么个意思。”
　　“房子呢？”
　　“哦，我们是AAAB制买房。”
　　袁宝儿觉得自己太孤陋寡闻：“什么是AAAB制？”
　　“我们家跟他们家AA付首付，他公积金还贷款也算是个A，我腆个B脸往进住。”
　　“……”
　　袁宝儿无话可说。在这个传统的婚姻还需要走流程过场面的时代，闺蜜全家的观念实在太先进了。既然不请客，就没有随礼，闺蜜发来几个餐具酒具的链接，让她给买了，袁宝儿又自己挑了一些小玩意儿送给她，算是尽了心意。
　　等到闺蜜结婚那天，她发来一张画着浓妆的自拍，头发弄得像狮身人面兽似的，巨难看。那化妆师流水线的手艺，不仅把她化成了埃及法老，还把她文质彬彬的先生弄了个大风吹倒一边儿的爆炸头，这俩逗比按照他们南方人的习俗，拎着两只把腿用红绳绑在一起的瞪眼炸毛的鸡，面对着镜头，咧嘴笑得挺开朗。
　　袁宝儿想，嫁给爱情可能就这样吧。
　　闺蜜婚后，袁宝儿去她家玩过一次。
　　闺蜜跟她一样不擅长收拾和家务，家里乱七八糟，幸好东西少。闺蜜夫妻俩也都不怎么擅长厨艺，做一锅饭，炒两个看不出什么菜的菜，虽然食之无味，吃得还挺开心。袁宝儿去的那天晚上天气大变，突降雷阵雨，电闪雷鸣。闺蜜的先生胆小儿，说闪电会劈了家用电器，于是闺蜜一边损他“耗子胆儿”一边顺从地合上了电闸。现代人的生活中没有电就了无乐趣，不过这两个逗比似乎不太受影响，点上几只蜡烛，拿三脚架支着一台入门单反相机玩长曝光拍闪电，拍玻璃上的水滴，之后又拎着吉他一弹一唱走调的歌曲。那天晚上，袁宝儿看着两个逗比互相拆台互相贬损，简直像两个相声演员，捧着逗着，时间就很快过去了，觉得特别羡慕。他们的生活就是她憧憬中的完美爱情，物质上并不怎么富裕，但精神上无比合拍，很少吵架，这才是她向往的有声有色的日子。
　　每个人对于爱情都有自己的理解，虽然不一定切合实际。袁宝儿并不完全相信甜宠文当中那些一味甜蜜的爱情，但她想，所谓爱情，一定是幸福的。
　　可是，幸福又是什么样的呢？
　　袁宝儿读大学时遇到一位法学老师，他当时四十岁左右，体态良好，光谦谦君子的模样就吸引了很多女生，授课时亲切公正的态度也让男生们佩服。袁宝儿很认同这位老师在学术上的态度，他流露出来的社会观和人生观也让人无限回味，这就是一个教师的标准楷模。袁宝儿每年教师节都会给他发信息祝福，他总会简短礼貌地回复两个字：谢谢。
　　跟悟空分手时绝望的时候，袁宝儿曾到处求助，还给这位老师打过电话，他竟然记得她，耐心地开导了她好一阵，这让袁宝儿十分感激。后来读到研二，袁宝儿上了一门课，发现这门课的女老师居然是以前那位老师的妻子。女老师年逾不惑，说话轻声细语，表达的内容却明确而坚定，她的态度、观点和她丈夫出奇地一致，如果上过这两位老师的课，就会觉得他们就像是拥有两个身体的同一个人。袁宝儿在惊叹之余，更为他们这种爱情倾倒，简直是天作之合。这样的婚姻一定是幸福的。
　　两位老师那种默契、温柔的感情，还有闺蜜和她先生逗比的婚姻，都让袁宝儿渴望除了吃喝拉撒的现实生活之外，更深入更高级的精神交流。所以，她对自己跟方隶之间的感情总是有点遗憾，他们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似乎并不一致。

　　方隶的爸——袁宝儿的准公公，是另一个国企体制内的中层，他曾一门心思让儿子也进来体制。但方隶怎么说呢，算是年少气盛，就是不愿意。他能靠关系，却偏偏要自己努力，大学毕业时争取到了进入现在这个国企建筑公司的机会。他上班好几年了，从最开始被人支使傻干活的新人也做到了老员工。他跟一个领导、几个同事处得越来越好，形成了自己的小人际圈子。这个小圈子能力强，接活多，会办事儿，有业绩，自然就遭到别人的妒忌和另眼看待。
　　袁宝儿自从常去接方隶下班之后，渐渐跟他们圈子的人也认识了。他们对袁宝儿的印象转好，可袁宝儿却觉得他们走的路越来越歪。
　　国企事业单位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但是也有一点缺陷，就是很多东西需要论资排辈。明明你有能力有业绩，可是你资历不到，就得挨那个傻比副经理的管制。有心提携方隶的是区域经理李总，虽然能说得上话，但是他说的还得经过上头批准，也不一定能作数，而且他自己还受管制呢。总之，他们这个小圈子里都是自恃灵活能干，却总不得志的人，不免的，就开始想要动点歪点子弄出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比方说，接个私活，或者找个认识的包工队低价承包个工程，再往上虚报个价格，捞点油水钱。方隶起初不太敢，但后来有了钱到手，再看看周围全都是这些勾当，胆子也就放开了点。袁宝儿这种传统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小家碧玉是看不上他们这些行径的，跟方隶提过几次，让他留点心，但方隶劝慰她：本来他也不敢，但是后来渐渐发现，所有人都这样。你不干，就是眼看着别人抢你的活儿拿你的钱，你就是那个挨欺负的傻子。这就跟抽烟一样，别人都干，你不干，别人会说你假清高，孤立你，到时候你到处穿小鞋，这工作还怎么做？
　　袁宝儿自知不谙世事，不如别人懂世故，也就插不上嘴，对这件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他们一个公司上上下下没几个真正干净的，谁又敢把谁怎么样呢？可是，这终究不是正途，袁宝儿看不上。每次方隶回来炫耀自己又接了工作，又做了工程，不管是正道的还是暗地里来的，袁宝儿统统没有一句好话，总是打击，方隶有时候就不高兴。
　　除了工作上，两人的生活观念也不太一样。
　　首先是消费观，以前就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明显了。方隶是那种传统男人，他家是父亲赚钱养家，母亲全职主妇管理家庭，他倒并没要求袁宝儿在家当家庭妇女，只是习惯赚的钱全都上交，让老婆管。可是袁宝儿根本不会管钱。她家跟方隶家相反，父母双职工，父亲负责管理家庭开销，包揽一切家务，母亲享受饭来张口的生活，但同时也忍受父亲的坏脾气。总之，在这种生活中长大的袁宝儿跟这一辈儿大多数的独生女差不多，从小到大没缺过吃穿，也没有管理家庭经济的概念。以前上学都是父母给生活费，她月月光，没剩下过，也没怎么多要过。跟方隶交往的几年时间，父母也一直在给她生活费，两人的花销都是有来有往，并没让方隶一个人承担。现在，她终于赚钱领工资，不朝父母要钱了，更是开心地做一个月光族，每天买买这买买那，需要不需要的，从来不缺。方隶交给她钱，她就看着卡里的余额，根本不做任何计划。说白了，就是不会攒钱过日子，方隶对此稍有微词。袁宝儿花钱大手大脚，两人天天出去吃饭，袁宝儿今天想吃寿司，明天想吃烤肉，后天想吃西餐，再加上每天的快递，乱七八糟的护肤品化妆品和衣服，尽管这个三线小城市物价不贵，可毕竟这样的日子还是有点奢侈。方隶从工作后每年都能给家里一万块的，可以后要买房，自己的工资要还房贷，要过日子，虽然袁宝儿也赚钱，可几乎还是月光，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这还是目前，以后有了孩子呢？
　　而且，这件事儿没法说，方隶稍微提一提，袁宝儿就特别生气：我自己赚钱自己花，又不是家庭主妇，你怎么这么多事儿？让我管钱就该信任我，哪儿这么多唠叨。你就会穿那一身破运动服，每次给你买件好衣服各种嫌弃，自己格调低还怪我喽？再说了，我不是一直在网上找各种物美价廉的店买的吗？除了偶尔去商场买件几百的，我衣服都一百二，很便宜了好吗？我带你去吃个饭，寿司、韩餐，你说这根本不是饭，非要吃正经饭，还非要吃面食，我不也一直随你？连点个菜都只会点鱼香肉丝，真是够low的！别跟我说话了，看到你就觉得烦！
　　方隶憋着火，再敢反驳，袁宝儿就开始闹了，又说他没有女性独立意识吧，又说他直男病吧，说着说着就哭，就打，劈头盖脸，一下手是照肩膀胳膊，打着打着就打到脸了，有时抬腿也会踹到蛋。袁宝儿日常性子柔和，在学校、在单位人缘都挺好，可是偏偏处理不了亲密关系，窝里横。他下手控制住她，她难以置信地说你居然敢还手，对自己老婆动粗？
　　他说那你怎么打我？她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有多大劲儿？能把你一百六七十斤打疼了？再不道歉，她就出走，其实也不会走太远，就在楼下花园转转圈，可是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制住他。于是，他出去找，道歉，哄回来，不再提这件事。
　　而且女人比起男人来实在是太敏感：不管什么事儿都能生气，方隶还莫名其妙，袁宝儿就突然不说话了，也不说怎么回事，就那么晾着他。她跟他吵架上来脾气相当狠，说冷战就冷战，说不理他就一两天都不说话，任他怎么示弱怎么哄，都不吭声。她认为他应该很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不明白就是不理解她，不想明白，不在意她。她这些手段把方隶弄得精神恍惚，天天都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又惹了她了。
　　从这些也能看出来，袁宝儿，方隶，两个人已经过了最初甜蜜的时期。分歧一出现，解决的方法就是方隶提出问题，袁宝儿生气，吵架，袁宝儿压制，方隶屈服。“你不用改，我来适应你。”这话是谈恋爱之初方隶承诺的，袁宝儿认准了，方隶只得因此次次妥协。
　　方隶在相貌上被袁宝儿说“煤球儿”；他在工作上是企业单位，袁宝儿是事业单位；方隶是普通本科，袁宝儿是重点大学研究生；双方都是独生子女，袁宝儿家父母都有工作，方隶的妈妈是家庭妇女；吵架时，她怎么说都有理，没理也有理，他必须让着，怎么着也得是个男人。
　　这特么的，全方位碾压。
　　可是，争强好胜之心是谁都有的。两人打一个手机游戏，就那个天天酷跑，袁宝儿拿了个第一，方隶马上就要开始打，超过她。袁宝儿气，一个电话打过去教训：“为什么我不打的时候你也不打，非要我打完了你立刻就打，你就是非要超过我吗？”
　　方隶得意：“我什么都让着你，就只有游戏这方面让我赢了呗！”
　　袁宝儿就更气，什么叫都让着我，明明是不如我，还非要跟自己的媳妇儿有这种胜负欲！爱情就没有胜负欲！
　　得，吵来吵去，这又上升到另一个问题了。
　　闺蜜听说了他们之间吵架的事儿，瞠目结舌地赞叹：“你俩真厉害！这么无聊的事儿也值得吵架？”
　　袁宝儿不以为然，这都是根本的问题，是他爱不爱她的问题。她知道自己有时候有点作，可是他的反应证明，他爱她。她一次次试探着，耍赖着，教训着，为了他的忍让、包容，他的反应带给她安全感。尽管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可仍然有滋有味，谁家年轻的小冤家不是这样过的呢？争吵着，打闹着，相爱着，一辈子就疙疙瘩瘩甜甜蜜蜜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