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ceer

46、冬

　　不管社会怎样,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王小波
　　今年物业刚收取暖费的时候，很多人就推诿着冬天再缴，物业费更是欠了几年。袁宝儿每年都按时缴费，后来被拉到业主群里，才发现小区里物业跟业主的关系日益紧张：物业准备告所有拖欠费用的业主，而业主这边有个牵头儿的法律工作人员，正在煽动所有人不交物业费，集资请律师，正面跟他们交涉物业管理以及收费太贵问题。大战一触即发。
　　平心而论，这个小区的物业费确实很高，是全市最高的，像袁宝儿这种大面积户型，一年的物业费就要她一个月的工资。物业的服务当然也要好些，但是真的值得这个价格吗？绿化带的树木、花草倒是定期修剪，可也有旮旯处枯死了几个月的树没人管；进门的大路上干干净净，角落楼房下的空地却有不少废弃物堆积。可是物业虽然贵，可袁宝儿买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在考虑范围内，所以就一直每年按时缴费。她并不知道，很多业主已经拖欠了两三年物业费了。
　　她今年的物业费还没交，就被业主群争取了过去，邀请她参加业主会议，讨论让物业降价的问题。袁宝儿想，要不就去看看吧。可是这一看，她就觉得很不靠谱。
　　首先，组织者几乎没有年轻人，都是年逾花甲的大爷大妈，激情慷慨地陈述着为什么拖欠物业费，物业的服务有多么差，我们是业主，不能怕他们，要怎么怎么通过法律手段来保卫自己的利益。很多上年纪的人被煽动的热情澎拜，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这个说认识法院领导那个说市政府有关系……但是来参加的年轻人却都不怎么说话了，因为老人们所说的确实不客观。物业服务就算不到位，也没差到这个份儿上。老人们力争既不补齐以往所缴费用，还要降低以后的物业费，这显然不现实。
　　跟袁宝儿相邻坐着的一对年轻夫妻跟袁宝儿聊了几句，显然也不认可老人们的想法。他们因为不满物业费太高，也拖欠了两年没缴了，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能理解物业的无奈，所以他们的诉求是，只补缴过去的欠款，不交滞纳金，并且希望以后能降价。袁宝儿这样没有欠费的，就只希望能够交涉以后的物业费金额，能降多少降多少就是了。会议结束后，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偶尔会交流一下最新的动态。
　　业主集会过去两周后，袁宝儿还是一直观望，总觉得机体对抗物业这事儿不靠谱。而且，在这期间，物业已经把对欠费业主的起诉书提交到法院了，其中光是拖欠两年的违约金就比物业费还贵了，但同时还在接受法院调节，争取尽量和平解决问题。
　　袁宝儿问男友的看法，他却说：“咱们还是先把今年的物业费交了再说吧。首先你买房合同里包含物业费，签了就有法律效应，他们拖欠物业费的人本身违约在先，就是不合法的，在被告的情况下还想要求原告主动撤诉再做出妥协，当法院是他们家开的呢？”
　　袁宝儿想想是这个理儿，可是，物业费又真的过高了，不该追求自己的合法权益吗？
　　男友说：“如果真是业主集体觉得物业不称职，那就应该在自己合法的情况下举证起诉物业不作为，要求物业降价，而不是在自己违法拖欠的情况下直接抵赖，以恶制恶，太没道理了吧？告别人之前自己不应该是正确合法的吗？你要是怕被那些蹲在物业门口的老头儿老太太拦住叨叨，我去交。”
　　于是，袁宝儿家仍然是合法合规的模范业主，今年的物业费、取暖费分毫不差。她特地赶上饭点儿老头老太都回家的时候去缴费，收款的物业员工一看袁宝儿就笑脸相迎：“姐你来啦？”
　　袁宝儿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们记得她。
　　小姑娘说：“你每年都按时缴费，我们当然记得。”
　　于是，缴费过程在轻松的谈话中很快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袁宝儿碰到上次业主集会时遇到的年轻夫妻，他们也正要去缴费。女的跟袁宝儿说：“唉，我们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只是物业费确实虚高，不那么称职。物业昨天去我们家说，他们也明白业主的抱怨，争取以后做得更好，但是也没有权力决定今后物业费是不是能降……只是说，如果我们现在补缴前两年的费用，免除违约金，再降个五百块钱，也就避免了冲突…… 我想想，也不想跟他们一起胡搅蛮缠，就来交了……”
　　袁宝儿觉得她们说的很有理，大家都是人，互相应该体谅。现在这个情况，走法律程序老头老太肯定是要输的，既然物业让步了，他们也就让一步。人间自有真情在，将来跟物业打交道机会还多呢，见面不尴尬，皆大欢喜，这才是双赢。
　　做饭的时候，袁宝儿跟闺蜜通话，讲了最近的这个事情，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闺蜜听着，不是插话问问，却迟迟不发表评论，直到袁宝儿说了大家都互相体谅之后，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你以后离他们远点儿。”
　　“嗯？老头儿老太？我没跟他们来往，只是参加了一次会议，觉得不靠谱就……”
　　“不是，是那对夫妻。”
　　袁宝儿茫然：“啊？怎么了？”
　　闺蜜说：“你自己想一下，他们一直拖欠物业费，结果最终没得到任何惩罚，还少交了五百，这对你这样一直按时缴费的业主公平吗？”
　　从这个客观的角度上讲，袁宝儿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就是啊，自己年年缴费，怎么他们反而比自己还多了五百块钱优惠？
　　闺蜜接着评论，她的观点跟袁宝儿男友几乎一样：老人们的主张肯定行不通，他们是违约方，告上法院于情于理都是要输，那就要补缴更高的滞纳金。他们自以为有关系，能开物业公司的不比他们有钱有关系？到时候再申请个强制执行，这帮老人都得变成失信人，好在没几年儿活头，他们也不在意。可是呢，那些适时补缴了物业费的人就做得对吗？他们一直拖欠，违约在先，惩罚下来了又不敢正面冲突，最后见到了几百块钱的好处，反而比你这样守规矩的人还得到优惠了，这合理吗？如果真是业主联合起来举证，这案子没准还能拖些日子，有所转机，可他们又妥协了。他们是最没信用的人，不仅对物业失信，还背叛了敢于反抗的业主，也没受到惩罚，他们不是最狡猾的吗？物业也够贱的，分散敌人主力，各个击破，消除敌人的威胁后，剩下一堆顽抗分子再杀鸡儆猴，牛逼。
　　袁宝儿恍然大悟，对啊！就是这样！紧接着生出对闺蜜的崇拜：“你好厉害啊，你说你一个家庭主妇，从没接触过社会，怎么能把这事儿看这么清楚呢？”
　　闺蜜听得直乐：“这特么不是没发生在我身上吗？方隶出轨也是，你们跟物业大战也是，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才旁观者清啊！要是你的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指不定我早哭着回家了；要是这是我们小区，没准儿我就是这种拿了好处就妥协的无耻人，谁知道呢？”
　　两人在电话里对着笑了一会儿，闺蜜还是警告袁宝儿：“反正，在社会中一直做个守规矩的人挺难的。人都受大环境影响，要是周围的人都不守规矩、都出轨偷腥，那循规蹈矩、洁身自好确实更困难。但是你要知道，错就是错，虽然法不责众，但是你不能怀着侥幸心理想反正大家都犯错，我偶尔犯个错也没关系。只有你自己是对的，才能理直气壮；如果你受不了诱惑犯了错，就一定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
　　袁宝儿对此深以为然。

　　冬至那天，方隶给袁宝儿发信息，说，有时间见一面吗？
　　这几个月，方隶一直陆陆续续给袁宝儿发信息，说很忙没法过户，说你可能不信，但是我真的还爱你。袁宝儿不回复。都特么这个时候了，还爱什么爱。
　　现在他又提见面，袁宝儿问：有时间办理过户吗？
　　方隶发来一串省略号，说：你就只有这一句话吗？
　　袁宝儿不想理他，结果他又发来一句：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调动工作？袁宝儿想，那得赶紧办理过户，别以后找不着人。她问：你调到别处了？
　　方隶半天才回复了几个字：我可能要被单位开除了。
　　袁宝儿脑子“嗡”的一声，他终究……还是犯事儿了？
　　一小时后，袁宝儿跟方隶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方隶胡子拉碴，满面憔悴。袁宝儿看着他，虽然已经不再爱了，也只剩一套房子的瓜葛，但她还是心疼。
　　“到底……怎么了？”袁宝儿着急地问。
　　“就……被上边发现了呗。”方隶强颜欢笑。
　　“哪件？”
　　“……好几件。”
　　“我早跟你说……”袁宝儿痛心疾首的责备说到一半，想到自己已经没有说这话的立场和资格，就咽了回去，问：“那，要不要找找人？李总能帮忙吗？”
　　李总比方隶大两级，是整个区域的经理，一直很罩他。他们工作上那个小圈子里的人私下关系都还不错，方隶跟袁宝儿婚姻的事李总也提醒过，没准儿这次会保他。
　　“我这儿还有点钱，你要是不方便，我要不要帮你去私下问问他？”袁宝儿急切地建议。
　　方隶抬眼看看袁宝儿，苦笑着摇头。
　　“哎呀，你就别在意面子什么的……我要是能帮你去问问李总……”
　　方隶打断她平静地解释：“就是李总那里出事儿了。”
　　袁宝儿顿时语塞。
　　原来这一年，发生在方隶身上的变化远比袁宝儿身上的更大。离婚后，跟他好的那个小姑娘本来应该转合同工，可是当时有个培训，名额里没有她，那小姑娘背地里找人去争取到了这个名额，惹了方隶的直属上司姚经理。姚经理这个人吧，往好了说刚正不阿，往实际里说应该叫死心眼，凡事较真儿认死理。到了月末，姚经理搞了个季度考核，硬生生把业绩垫底的小姑娘直接给开了，谁找他求情都没用。
　　小姑娘没了工作，她家人想托关系把她调到别处去，可她就耗在这里守着方隶，哪儿也不去。于是，小姑娘家逼方隶，要么给她找个工作，要么赶紧准备彩礼结婚。于是整个夏天方隶卖命上班，从李总那里接了不少私单赚快钱。
　　入秋时，李总的一个私单出了纰漏，被上头发现了，追查下来又牵涉了别的事儿。那个死心眼儿的姚经理早就看他们这个圈子不爽了，一个儿都没管遮掩，方隶也牵涉了进去。从十月份起，方隶先后被纪委、党委叫去交待问题、写材料，手底下的工作全被架空了，整整折腾了一个月。最后的处分是，李总双开，方隶留职查看。
　　袁宝儿不明白，留职查看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照常工作，工资照发，但是还要接受调查……”
　　袁宝儿看着方隶，很想帮他点什么，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出来，也没办法，只能给他一点叹息。
　　回到家后，袁宝儿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男友，说，我就说他别这么干别这么干，他非侥幸……
　　男友表情复杂地听着，说：“我理解你这种心情，毕竟你们有过婚姻，你觉得他可怜也好，痛心疾首也好我都能明白……可是，你能别跟我说你前夫的事儿吗？这叫我怎么回应？感觉……挺奇怪的。”
　　袁宝儿愣了，确实，她跟他说干什么呢？
　　于是，她跟闺蜜说。
　　闺蜜听完方隶的事情之后乐不可支：“等我买个炮竹庆祝庆祝……我跟你说吧，他早晚得栽个大的！”
　　袁宝儿想笑，又觉得挺不人道：“你真是神预言！可是现在，我真的挺担心他的……也不知道怎么能帮帮他，要是没离婚吧，我现在肯定会到处托人……”
　　“你省省吧，方隶可不一定觉得自己是错的，只会抱怨运气不好偏偏被抓住了而已。有了这次他都不一定能悔改，犯错误的人都怀着侥幸心理。”
　　“我以前劝他，他不听，就是说大家都这样……”袁宝儿叹息，又伤感起来：“要是我能劝住他……”
　　“得得得，你别跟这儿当圣人。你说你，当初为了抽根儿烟打个篮球都能要死要活剪头发跟他吵架逼着他就范，说不上床就不上床，愣守了五年贞操，他违规这种事儿你怎么不这样闹了呢？说到底，其实你也不能确定自己是正确的，对吧？”
　　袁宝儿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是这样的，她劝了他，反而被他洗脑了：大家都这么干，她真的能洁身自好吗？袁宝儿叹口气说：“你能别这么直接吗？”
　　闺蜜笑：“就是这么回事儿。”
　　袁宝儿越想越难过，问闺蜜：“你说，他变成现在这样，是我的错吗？如果他没有遇到我，遇到一个普通的好女孩儿，是不是早就过上儿女双全、事业有成的日子了？我是不是个很差劲很差劲的人，才把他逼成这样的？”
　　闺蜜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郑重说：“跟你有关，但你不是决定因素。你作为一个妻子，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没有好好对待这个人、没有表达出爱情，你对你们婚姻的失败是要负很大责任的；你知道奉公守法是对的，却没有规劝住他，没能让他听从你的观点不去弄灰色收入，其实你自己也是享受了这种收入的好处，那么在你们婚姻进行中、他事业的隐患和如今的后果，也确实有你一部分责任。
　　可是，对于他来说，最终他承受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可以在不平等的婚姻中选择离婚或者出轨，在工作中选择违规或者清廉，最终的那一步错误是他自己走出去的，是他经不住诱惑，一念之差，之后步步错，才导致后来的所有事情，我只能说他活该。
　　你该为你们共同经历的东西负责，但你用不着为他的人生负责。
　　每个人，都只能、也必须，为自己的一切负责。你的过错，导致你失去了这个人，失去了婚姻；他的过错却让自己的人生脱离正轨。他现在的一起是咎由自取，不是你能左右的。”
　　袁宝儿终于明白，其实是非很简单，规定就在那里，不管别人怎么干，自己守规矩就对了。人们之所以犯错，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人都知道尝甜头是犯错误，可人人都侥幸地觉得，自己不会是被抓住的那一个。现实中，的确有少数人就是逃脱了法律。修桥补路的瞎眼，杀人放火的儿多，西天的佛都没辙，我们又特么能有什么办法？大部分人都会为自己的错误受到惩罚的，但是尝甜头伸出手的时候，人们都愿意忽略掉这代价，眼中只盯着那些罪大恶极却仍逍遥法外的无耻之徒，觉得自己也会一样幸运。
　　方隶自己选了这条路，这就是他该承受的结果。袁宝儿没辙，他自己也没辙，佛祖都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