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ceer

47、次年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
　　转眼天气变暖，又要进入夏天。拖了一年之后，方隶终于发来信息，说，我明天有空，咱们去把过户手续办了吧。
　　袁宝儿回好的，明天见。然后她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哀叹着，怎么办，又胖了。
　　自从她谈恋爱之后，生活倒是平静有序了，可是自己坚持的好习惯又丢了。健身房不去了，名著又扔那里了，朗读也多少天没上过了。除了做饭吃饭养宠物，就是打游戏刷手机逛街，恢复了正常人的普通生活。方隶没怎么跟她联系，偶尔关注下她的朋友圈，问问结婚了吗，袁宝儿也不回。她不拉黑他，除了因为房子没过户，更因为，她觉得成年人的世界里，前任就应该知趣地静悄悄躺在通讯录中，跟死了一样。袁宝儿也不想催方隶过户，但是一拖再拖，她又害怕他变卦，万一他要求重新分割呢？万一他耍赖不过户呢？万一他就是还想赖着她，跟她再续前缘呢？她不敢催他，害怕看到一个曾经爱过的人露出隐藏的丑恶嘴脸，就也拖着。
　　闺蜜越来越长时间不给袁宝儿打电话，只是偶尔问问怎么样了，随便聊聊天，她说袁宝儿的生活已经回归正轨，就不需要她再指手画脚了。
　　于是，比起去年一整年，她们的谈话完全回归了女人的世界，不过就是追星、看剧、微博、搞笑，还有永远不变的：减肥。
　　一年的反弹很多，单位里的人都惊讶袁宝儿怎么跟气球一样说胖就胖说瘦就瘦。袁宝儿打算试试那种瘦包酵素等等，闺蜜对此嗤之以鼻：“管住嘴迈开腿，减肥哪儿有那么多捷径啊？游泳啊，无氧操啊，拉伸啊……”
　　袁宝儿撒娇：“运动可疼了啊，上次我去做了踏板，回来腿疼了半个月……真的，特别疼……”
　　“谁不疼啊，忍着！你等坚持过几次，肌肉长出来了就适应了……”
　　“忍不住……可我真的比别人敏感，痛域低，别人只觉得一级痛，我就是觉得很痛了啊……”
　　“哈哈哈哈……”闺蜜嗤笑：“可能因为你不是那个天选之人吧。”
　　“什么天选之人？”袁宝儿觉得这说法很中二。
　　闺蜜突然就沉默了，半天没吭声，半天才发出了低低的吐气的声音。袁宝儿能感觉到，她正在无声地微笑。
　　“你真想弄明白？可是很残酷的哦。”
　　“什么……残酷？”袁宝儿感觉自己问得傻乎乎的。
　　闺蜜还是用那种懒洋洋无所谓的口气，却正经八百地一字一句说：“你知道吗？世界上那些人人羡慕的成功之士，确实是有天赋的。比方说聪明的头脑，漂亮的外貌，艺术感觉，身体协调性，肌肉爆发力，或者说原生家庭的富有、完善，都是天赋。我们只能羡慕这些有天赋的人，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命运，只有靠努力，以为努力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可是，说起天才，莫扎特也好，朗朗也好，毕加索、达芬奇、马尔克斯、莫言、屠呦呦、霍金、姚明、羽生结弦、比尔·盖茨、马云……这世界上各行各业顶尖的人物，这些功成名就大放异彩的人，都没少了努力。我们在看他们的经历时，也都佩服过他们那么有天赋，还那么努力。
　　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可能‘努力’才是最大的天赋？
　　也许很多人都曾有过类似的艺术、体育、科学、商业天赋，可是上天没有给他们‘努力’这个属性，所以大多数人都耐不住辛苦忍不了诱惑，只能荒废能力、荒废机遇。那些成功的人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上天给了他们‘努力’、‘忍耐’这些坚韧的意志，他们才是真正的被选定的人。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看着别人的成功，怨自己没有天赋，自嘲不够努力。我们以为是自己还没有努力，实际上，是上天根本没有给我们这个选项，它没选定我们，所以我们根本没能力努力。我们有时候振作起来，想着自己可以去努力：我还年轻，明天开始我也要奋力拼搏，天道酬勤，我会有所作为的。实际上这希望根本就是假的。你瘦不下来，不是因为自制力不足，或者一时的放纵，或者过度的疼痛，而是因为你命中注定就是个胖子。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在任何方面有所作为，都不会抓住任何机遇，因为从生下来时，上天已经注定好的，你不能努力，你不能忍耐，你永远不会成功。那个努力的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袁宝儿感到如醍醐灌顶。
　　闺蜜还在继续说着，不知不觉间语气已经相当正经了：“……这些话要是说给一个十三四岁妄想拯救地球的中二少年，他可能根本不会理解。可我们都年过而立了，应该明白，如果眼里还是只看着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首饰、各种抗衰老的护肤品化妆品，脑子里只有自己的日子，家长里短的情感，而不去追求更深更高的精神需求，没有值得为之努力一把的事业，那么就很清楚了：我们不是那个上天选定的人。我们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为温饱努力，然后就追求吃好吃的，穿金带银，过得奢华，四处旅游。到年纪了就谈恋爱结婚，闹矛盾离婚，分分合合，生孩子，过日子，如此波澜不惊。你可以说这就是我想要的岁月静好，你也可以说这就是人生的苍凉。反正最后所有人都要死去，怎么度过都无所谓。
　　可是你知道吗？我们这样的生活对这个世界来说微不足道。我们也会错失很多美景，根本意识不到世界是多么精彩。我们不会有壮观的事业，不会有轰烈的爱情，不会有绚烂的人生，我们只有漫长的无聊和琐碎，根本不值一提。你在书中读到、在电影中看到，脑子里憧憬着的人生和恋爱，永远都不属于你。多少年后，我们死了，在世界上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没有人会再想到你，没有人再提起你，没有人知道你存在过。我们就是这样蝼蚁一样的平凡人而已。
　　但是即使知道了这个结局，我们也毫无办法，因为我们注定不是那个天选之人，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会像我们这样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我们没办法全盘否定这大多数的人生。所以，还不如不去想、不知道，天天就满足于日常生活中，开心就好。”
　　袁宝儿想了很久很久。
　　她知道闺蜜说的对，可这番话太过于犀利，太过于现实，太过于难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命中注定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要过最无趣无聊的人生。但是这让人怎么甘心呢？她不知道自己能一下子做些什么力挽狂澜拯救自己庸俗的生活，瞬间变成一个高尚纯粹有道德，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人民的人，别说瞬间，这辈子可能都不敢指望。但是，这样的生活，这样大多数人的生活，真的就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甚至不堪一提吗？
　　如果我轻视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去攀比，不去想满足各种生理上的欲望，忽视情感上的需求，只奋不顾身地去追求一个尚不知在何处的意义，那我在迷茫的度过的每一分一秒，不就都荒废了吗？那这个意义，这种为了目的而奔波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袁宝儿认真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闺蜜沉默一会儿，终于笑起来：“所以说啊，就该吃吃该喝喝，尽量保持健康，争取活得更长。要是你真的很想要一个意义，那就去做点什么吧。人的意义从社会角度来说无非就是影响他人，如果我们做不出什么影响亿万人的成就，那就从力所能及的做起吧。你想要被爱还是被恨？要是想要被恨，就去为非作歹杀人放火，这种不走寻常路自然会遗臭万年；如果想要被爱，那就好好珍视自己的时间，干好本职工作，有能力的话资助贫困学生，喂喂流浪猫狗，帮帮身边需要帮忙的人。如果没有能力，那就好好对你的亲人，父母，爱人，尽量温柔，别去伤害谁。这就是有所为了，其实，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有时候人都会犯错罢了。所以，今天晚上做什么饭呢？”

　　第二天，袁宝儿的车限号，打车到了房管局，看到方隶在门前站着抽烟。看到她，方隶猛嘬了一口，扔下烟头踩灭，嘚瑟地开玩笑：“没把你男朋友带来啊？”他终于不再怕她了。
　　“我是那么不讲究的人吗？”袁宝儿也跟着调侃。几个月不见，方隶瘦了，更黑了，以前只是像混血儿，现在比他最喜欢的NBA球星詹姆斯还黑点。看着倒还算精神，可是整个人的气质不太一样了，说不上变得更好还是不好，总之，既熟悉又陌生。
　　纠葛已经过去太久，两人都放下了。两人竟然说说笑笑地走进去，过户手续办好，需要几百块，袁宝儿主动出了，方隶想要替她给，她坚决地制止了：本来就是我占便宜，别让了。她没提他工作的事情，他现在已经被开除了。
　　办完手续出来，方隶说，我送你到单位吧。袁宝儿想想，大方地坐了上去。
　　她问：“挺好的？”
　　方隶笑：“就那样……你跟你男朋友，还在一起呢？”
　　“嗯……你呢？”
　　“早就吹了。”方隶不看袁宝儿，注视着前方毫不在意地回答。
　　袁宝儿心中惨然，想问怎么回事儿，又不忍。方隶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了，主动说起来。他以前跟着李总做的私单其实并不太大，留职查看已经算比较严重的处分了，可是……之前小姑娘家里逼婚的时候，提到要一大笔彩礼，当时他已经付完房子全款净身出户，手上没有余钱，父母又不肯给。小姑娘家里说，不结婚就把小姑娘带走，方隶慌不择路，也学着李总干了一个私单，这事儿是他牵头。留职查看期间，姚经理毫不留情地把这个单子给查出来了，于是，方隶就被开除了。他没了工作，跟小姑娘相处时又想着袁宝儿，觉得她不成熟只知道玩儿，也没有袁宝儿好……总之就是白玫瑰跟红玫瑰都枯萎了，自己手里什么也没剩下。很快，两个人就分手了。
　　袁宝儿听着，觉得这一切恍如隔世。
　　她坐在副驾驶上，想起当时买车时方隶一直给她开，想起后备箱里求婚的满满的鲜花，再想起他们终于再无瓜葛，忍不住流下泪来。
　　方隶看看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结束了，有点难过。”袁宝儿擦擦眼泪，尽力不露出狼狈。
　　方隶笑笑，半真半假地戏言：“……谁知道呢。”
　　单位不远，方隶把袁宝儿放在了岔路口，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袁宝儿看着方隶的车开走，很想再看一会儿，看它消失在路的尽头，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但她没有，她目送了他几秒就不由自主地回过了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曾以为初恋就可以是挚爱。她曾以为一次婚姻就能相伴白头。她曾以为瞬间就能成永恒。
　　可现在，方隶的身影跟失败的婚姻一样，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淡去，只剩下一个里程碑似的、惨烈的教训。
　　白云苍狗，溯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这段逝去的感情虽然已经了结，到底意难平。袁宝儿忍不住地仍在纠结，在她与方隶这段婚姻中，究竟是她对不起他多一些，还是他伤害她多一些。她看到方隶的现状始终觉得过意不去，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可是一想到他曾经的欺骗和敷衍，又不自觉得又感到愤愤然。然而，事到如今，再缠着自己想要弄明白这笔感情的糊涂账，到底谁更错一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年多以来，袁宝儿眼看着一个无比重要的人渐渐走出她的生命。
　　我们都曾真正爱过，也都真切地犯下了无法原谅的过错，彼此伤害过，就算至今仍不能原谅，也只能默默地算了罢。方隶，未来还很长，可你已经再也与我无关了。希望我们各自安好，老死不相往来。人类之所以犯错，是因为无法面对人性的弱点，愚蠢、懒惰、贪婪、自私，总想以自己为中心，总想着自己更舒服一点，更占便宜一些，不愿意去主动付出。说到底，我们都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完美的圣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普通人而已。
　　袁宝儿忽然想起闺蜜说的关于天赋的话：那些成功人士，人生美满的人，必然都是有自己的天赋的，他们一直以来持之以恒地努力。可是她说得并不对，那些天选之人除了拥有“努力”，还拥有“幸运”。就算一个人，他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不求回报地付出，也总有可能因为不走运而错过了本该有的人生，比如梵高、曹雪芹、特斯拉、巴赫……命运弄人，即使拥有天赋和努力，也不一定能获得世人眼中的成功。但他们的价值却在死后被人发掘，他们的成就一样被人纪念。
　　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拥有真正结局的故事，即使是死亡终点后都有延续的尾声。时空没有结束，世界没有崩塌，不出意外的话，生命对袁宝儿毕竟还长，她怎么能轻易沮丧地宣称，我就一定不幸运，不是这种天选之人呢？怎么能就放弃这种希望，妄自菲薄呢？
　　可是话说回来，就算到了耄耋之年，回首一生，发现自己确实平庸，那又怎么样呢？非常可能，我们不会有那样轰烈的成功，不会有那样完美的爱情，不会在世界上留下活过的痕迹，但是我们始终有“过得快乐”的选择。一味追求生命的意义，而荒废了眼前人、荒废了微笑的快乐，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喜欢漂亮衣服、美味珍馐，我喜欢对人微笑，尽绵薄之力帮助别人的小困难，这样的人生就算没有意义，可我存在的时间很快乐啊！我是个平庸的人，我的目标没有多大多好，可就算我只能稍稍努力一点点，只要我脚踏实地地走出一步，就离我理想中的人生更近一些。
　　与方隶这段失败的感情就是失败了，我反省后悔，却再难挽回。
　　所以我只能放弃再无用地追悔，从新的感情、新的生活开始努力。
　　袁宝儿想到这里，心里渐渐轻松下来。她的人生曾经脱离过正轨，可现在，她已经凭着自己的努力又回归到正常的道路上。
　　我已经开始改变了。我在烹饪，在存钱，在工作，还要去运动、去看书、去旅行……也许，我还会十倍地犯错，然后千百倍地悔改，那也没关系。我会像所有人一样，跌跌撞撞地成熟，踏踏实实向前走。
　　所以……今天的晚饭要做什么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