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ceer

3、七月 1

　　天下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也都差不多。
　　这几天办公室外来了一条小狗，估计有两个月大。那狗虽然是只土狗，倒是挺可爱，黝黑的眼睛，蛮灵透。袁宝儿买了挺好看的双碗狗食盆，还有一袋狗粮，它来的时候就喂喂它。网上有训狗教程，袁宝儿照着教程依样画葫芦，教小狗坐下、给手等指令，小土狗学得飞快。这狗招人疼，偶尔有领导来视察了遇上它，都蹲下来特意逗逗它。领导们都是三四十岁不苟言笑的大男人，一本正经地厉声训斥着：“搭爪！”
　　小狗就犹犹豫豫地伸手搭着领导。
　　领导立刻笑容满面地夸奖着狗，连带夸奖袁宝儿：“不错不错，是条好狗！小袁你这工作做的不错啊，材料整理得挺全，狗也训得不赖。”
　　袁宝儿跟着讪笑，本职工作做得还行倒是真的，可是这训狗的额外工作……领导这话是褒是贬呢？
　　管他呢，反正他们检查的一走，这么大办公室还是她一人的，她也就提下班了。
　　这个月方隶特别忙。有两个项目要收尾，新接下来的项目还要统筹预算，他忙得一周住在项目部好几天。袁宝儿心疼方隶的同时也有点别的顾虑，那一帮老烟枪凑在一起，肯定会抽烟。
　　抽烟，是袁宝儿跟方隶之间最大的矛盾。

　　袁宝儿的前男友悟空，不抽烟不喝酒，人长得高大精神，对她很包容。袁宝儿刚上大一时就被他看上了，悟空几次三番地制造巧合相遇，增加相处机会，等到她对他也很有好感了，悟空反而退却了。袁宝儿很奇怪，也有点生气，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在坦诚交谈了一次后，悟空说出了个很封建旧社会的现实理由：他们家不让他自己找对象，必须要家里介绍。袁宝儿觉得好笑，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们家还在大清待着吗？这根本不是理由。悟空见她不信很着急，便把自己哥哥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悟空哥哥比他大四岁，上大学时自己找了个外地的女朋友，家里听了明确表示反对，但是奈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也管不了。等到哥哥大学毕业，想把女朋友带回家时，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给你三天处理干净，家里已经找好了人选给你相亲。暂时不受军令又如何？昏庸皇帝让你死，你到底也得死。哥哥跟家里闹了半年，好好的感情终于让父母戳鼓散了，只能回家听话，进父母安排的单位，跟父母看上的当地姑娘相亲、结婚。估计悟空自己将来也得一样。
　　听完这个故事，袁宝儿惊愕得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古代，敢情当代家庭还有这么死板的，她是学社会学的，觉得几年后的毕业论文有材料了。可那是以后的事情，眼前的问题是，悟空和她，究竟要不要继续发展呢？
　　两人都心事重重地考虑了好几天。近在咫尺的热恋，远在几年后的分离。况且，谁知道是不是还有一丝希望？
　　最终，两人都决定过把瘾就死，到底是好上了。
　　平心而论，袁宝儿跟悟空交往几年中还是快乐居多。袁宝儿自知脾气不好，有时候很容易闹闹脾气，悟空就让着她，跟着她。袁宝儿花钱大手大脚，尤其是吃穿方面，跟众多女生一样，受不了小吃、各种廉价的漂亮衣服和护肤品的诱惑，常买些不怎么实用的东西。当然，她都是自己花钱，因为两人都在上学，她也不想让悟空负担什么，可他还是看不太惯，总唠叨她不会过日子，袁宝儿就很气，又没花你的钱，你干嘛对我指手画脚。而且，两人间到底还是笼罩着“最终会分手”的惨淡气氛，所以袁宝儿就格外容易生气，一点小事儿就会发火，好在悟空每次都沉默相对，只是跟着，也就算了。
　　其实在不谙世事的年纪，还处在象牙塔里的女孩子对爱情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你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你心里有我，对我好，也就可以了。
　　两人相恋四年，亲亲热热的事情当然也发生过，但最终那一步始终是没有迈出去。有时假期结束，他们会提前两天回校，在校外的小旅馆里缠绵，不过也就是亲亲抱抱摸摸，只要到了最后一步，不管悟空自己憋到什么地步，始终也没有动真格的。他说，我不能肯定自己一定会对你负责，所以我不能碰你。每每此时，袁宝儿的心情都非常复杂。她觉得两人间那种无望的纯洁的爱情又可怜又可悲，同时，也感动于悟空的责任感，还有作为一个男性的担当。可是也正是因为这段感情的无望，让它变得更加凄美。真正的爱情，总能战胜欲望。
　　因为自己的爱情总笼罩着悲凉，袁宝儿就格外渴望甜。她大学期间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传统文学，开始迷上了各种甜蜜的爱情网文。霸道总裁爱上傻白甜，现实吗？不现实，可是真甜；高大勇猛的兵哥哥宠着平凡的痴迷小姑娘，真甜；平凡姑娘穿越到宫女身上被王爷皇上盛宠；傻白经纪人被迷倒千万人的偶像明星独爱……啊，爱情真美好啊，甜宠万岁！
　　但回归现实，就像刚喝完一杯加糖加奶加珍珠加芋圆……的高热量奶茶，再一口气灌下啥都没有的意大利特浓咖啡，闻着倒是真香，可特么真苦啊。
　　那时袁宝儿跟闺蜜讲这段爱情，闺蜜却像个坚硬的驴子，似乎一点都无法get这段感情的美好，总是不发表意见，间或叹口气冷笑一声，然后硬梆梆地说：“能坚持一天算一天吧，死马当活马医。”
　　袁宝儿便也叹气，真的，舍不得。她说，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好，也许将来能让他家里改观。她说着也许，其实心里偏向于妄想着一定。到时候他会独自跟父母说清楚，然后带她回家。最不济，她可以自己拎着礼物上门，让他们看看，外地的姑娘也挺好的，不是图他们家什么。
　　闺蜜每次听了她的长篇大论，就说几个字：白痴。呸。
　　两人交往中也分手过几次，却都熬不住，又求复合。总之分分合合好了四年多，在袁宝儿读研一上半年，《失恋三十三天》首映的晚上，已经在北京步入工作岗位的悟空打来电话，告诉她，我家不同意，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长久以来的妄想最终像个结实的彩色泡泡，知道要破，用心呵护着期待着，渴望有奇迹发生，结果不出意外地还是破灭了。
　　袁宝儿以为，如果说她配不上他，到底是哪里配不上呢？他长得好看，身材高大，她也不赖啊！他家庭挺好，是本地人，她家虽然说是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可她是独生女，父母什么都依着她，她可以来这里落户啊！他学的专业热门，就业路子顺，可她也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啊！为什么她努力爱了他四年，可最终却连面都没见，就被一个本地外地的蹩脚借口给限制了呢？这是什么封建家庭！
　　袁宝儿哭着入睡，第二天又哭着醒来，给闺蜜打电话，一开口就嚎啕起来。
　　等她冷静下来说完了分手的过程，闺蜜冷笑，分得好，我去买点鞭炮给你庆祝庆祝。
　　袁宝儿又想笑，又忍不住哭：“他们家为什么一点希望都不给呢？至少给个机会见我一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闺蜜夸张地长叹一口气：“你是真傻啊？还没看出来呢啊？”
　　“看出什么啊？”
　　“不管他们家怎么样，悟空自己就是个大渣男。”
　　“…… ”袁宝儿说不出话来，可心里隐隐不甘，他也是受害者啊！
　　“我跟你说，我身边好几对儿你这样的，不管谁家不同意，只要俩人都坚持，最后就能成。两个月就主动放弃的，也就悟空一人儿了，说不定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长久……”
　　袁宝儿将信将疑。
　　不过这个“他不是渣男”的念头，只持续了两天，就在知道内情的别人的劝慰中崩塌了。
　　这别人，是悟空的几个舍友。得知袁宝儿跟悟空分手之后，悟空留校读研的前舍友在食堂遇到了她，纠结地安慰了她好一会儿，说，别太伤心了，他配不上你，就走了。
　　袁宝儿有点感谢他，又觉得这事儿有蹊跷，回去想了想，分别加了悟空几个舍友的联系方式。男生不太喜欢聊这些，除了安慰安慰她，一致说他配不上你以外，都不说什么。但其中一个有点义愤填膺不吐不快，没搂住霹雳吧啦说了很多。
　　于是袁宝儿懵了。
　　她才知道，悟空一直跟舍友说，他们根本走不到一起。他将来要去北京工作，在北京买房。他说袁宝儿是那种喜欢闲适生活的姑娘，不适合大城市。以他家、他自身的条件，一定能找个北京户口的姑娘。他每次跟她开了房，回去把细节炫耀给舍友听……
　　袁宝儿呆了，觉得自己被全身扒光了站在一群男人的目光下视奸，问题是人家围观的还不是自愿看的。她又委屈又憋屈，又窝囊又气愤，却无处发泄。
　　悟空没有出轨，没有移情别恋，甚至没有跟她上床。他给了她无望的爱情和毫无着落的期待，她全心投入以为自己可以战胜现实，可他根本只当作一场梦。
　　听了袁宝儿说的话，闺蜜说，最渣的渣男，莫过于这样一个随时准备着在感情中抽身而退的人，为此他事事谨慎，以防留下任何需要他负责的牵绊。而把私生活到处给人炫耀，对另一半的隐私根本毫不在意，这简直不是人的行为。闺蜜说：“你等着吧，就悟空这个操行，结婚了也幸福不了，指不定还得离。”
　　可袁宝儿气过了，恨过了，仍不忍。不忍把这样一个朝夕相处、深深相爱的人钉上渣男的标签，她觉得，至少两人没有发生关系，大部分还是因为悟空控制了自己的欲望。尽管怨恨他，她还是想他，舍不得他，还是有感情，可她对复合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袁宝儿给悟空打电话，没抱怨也没骂他，就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没关系，都过去了。我只想我们渐渐不再联系，不要一下子就删掉对方。我要你看着我一点点好起来。”
　　狠话撂得荡气回肠，做起来可真不容易。
　　那段时间袁宝儿瘦了二十多斤，上课的路上突然跳下车子，往马路牙子上一坐就痛哭流涕，根本没能力去管别人怎么看她。但是情绪过去了，她便恢复正常，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上课上课，该说笑说笑。
　　寒假回家，大年初一，袁宝儿跟闺蜜走在铺满爆竹碎片空无一人的街上，任自己最后感性了一把：“你说，我就这样一个人，不结婚，生活会很怪吗？将来就这样就好了，不再找对象了。”
　　闺蜜顿了顿，相当开心地回答：“当然行啊。一点都不怪，很好啊。但是还不够，你就出家吧，当尼姑，研究下佛经普度众生。等你老了，没儿没女没家没业，在大街上化缘时被小偷偷走了香油钱，然后遇到一个好心的小哥儿救了你，他爷爷在一边赞许他的行为，你抬头一看，诶！那人模狗样的糟老头子是悟空！你以为悟空看到你落魄的惨景，会老泪纵横自责到死羞愧难当吗？开什么玩笑！悟空转头就跟孙子吹，‘咱们家的基因就是好！当年你爷爷我迷倒了一众姑娘，对我念念不忘，你看这老尼姑，现在还想着我呢！’
　　你呢，你对社会有啥贡献？哦，不孕不育，缓解了一点我国人口压力。等我排队买火车票时，前边少两个插队的……”
　　袁宝儿心痛欲裂地笑着擦眼泪。闺蜜是个逗比，可逗比说的是真理。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她结婚，更别提将来会不会为她的不幸自责。袁宝儿边笑边哭边顺着闺蜜逗比：“不行，我得找对象，我不能让你顺利买火车票……”
　　闺蜜正色看看她，说：“但是话说回来，世界上理智的不婚族多了，你肯定不是。悟空那种人，完全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考虑事情，将来也过不好，你等着吧，指不定他结婚前还会找你叙叙旧请。可别搭理他。不过就你这样没脑子没判断力的荷尔蒙动物，能不谈恋爱就怪了！我告诉你，你最好等个半年再谈，冷静冷静，好好想想……”
　　袁宝儿郑重地答应，好的。
　　然后她就打了自己的脸。
　　刚回学校，她跟悟空那个竹筒倒豆子嘴比裤腰松的舍友暧昧上了。他们一起牵手走过校园，一起吃饭，她迷茫，他安慰，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还来不及细谈，那人的正牌女友发来的信息让袁宝儿看见了。
　　倒是没怎么难过，因为本来也没什么感情。袁宝儿把这件事情告诉闺蜜的时候，她长时间沉默了一会儿，罕见地没骂她蠢：“……行吧，反正都是渣，你就当玩了一把。他是渣男，你也没啥损失，也知道被劈腿的感觉了，还挺值。”之后，闺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太快找对象，袁宝儿回答得信誓旦旦，放心吧！
　　谁知，方隶适时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