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coming》空俊

19、迈迹图南

　　今日王府里，除徐鸣以外其余三人未表一言，全程缄默。
　　才刚一踏出深墙，众人呼吸到新鲜空气，这短短半日间真可谓跌宕难测，魏知章先自忍不住转身对着三人道：
　　“我觉得临川王此言并非全无道理，人人都说王爷有谋逆窃国之心，可今日看来句句为国为民，言辞恳切，如若投于他帐下说不定真能放开手脚，有一番大作为！”
　　闻此言，四人中年纪最长的郭明台反驳道：
　　“可这顾相也绝非他口中那般贪腐酸迂之人，百姓人人皆知顾相为官多年，清正谦恭、体恤民情，我倒觉得临川王弛纵不羁、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良禽择木而栖，这位恐怕绝非良木。”
　　说完这话，郭明台望向徐鸣，暗自观察着这个未作思忖，仿佛早就被招安于楚彦麾下的年纪不大的青年，像是要从他脸上探究出什么来。
　　徐鸣对他俩的谈话好似全无兴趣，拉着张清说起今日耗神劳心了一整天，晚上定要去吃顿好的，转头又问他二人是否愿意一同前去，绝口不提其他。
　　魏知章反正也是独自一人在京城，无亲无故，想着往后大家说不定同朝为官，正好交交朋友便应允同去。
　　郭明台借口身体微恙要回去休息就推脱了徐鸣的邀约，待到另三人走远了，他目光却仍死死盯着张清渐远的背影。
　　暗自揣测着这人明明是今日最出风头，两方极力举荐都想招纳的状元郎第一人选，怎么这般低调，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这临川王也是捉摸不定，殿试之时明明在圣上面前不吝溢美之词，刚刚又为何刻意无视，只赞许了两句徐鸣？
　　难道……或许此人才最是莫测，他日不得不防。
　　郭明台这么想着，一回神，那三人早已不见踪影，他便也挥了挥衣袖，转身朝着相府的方向走去……
　　“主子，若是让他们就这么出府，万一届时倒戈将今日您言谈这些话流传出去，岂不是平白落个不忠之名，授他人以柄，是否需要属下去各自叮嘱恫吓一番？”
　　楚彦瞥了他一眼，眼神冷冽，右手抚上袁册肩膀处，一施力便听得骨头作响，袁册脸色微微发青，脖颈青筋尽显。
　　“本王用得着你提醒怎么做事？我平日里是这么教你的吗？”
　　“属下知错，是属下多言，主子恕罪。”
　　“哼！我就是要让今日这话流传出去，传的越远越好，气死那帮老东西，本王可是憋了很久了。你小时候可叛逆倔强的很，吊树上三天都不肯认错，如今这般谨小慎微，岂是堂堂七尺男儿该有的胆魄？滚下去！本王看见你就心烦，哼！”
　　“是。”
　　袁册听话地滚了，此时内阁里就只剩楚彦一人，默默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视线缥缈，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香楼里，泛着阵阵热气的铜鼎火锅旁，围坐着三位年纪相仿的青年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还能一同高中进士，那可真是有缘。说来我在这偌大的京城一个亲故都没有，想喝杯酒都没人相陪甚是寂寞啊。”
　　魏知章说罢就举起酒杯跟张清、徐鸣各碰了碰，便痛快地一口饮下，张清见状默默给他又将杯里的酒斟满。
　　他与徐鸣同年，比张清大几个月，山阴人。
　　自幼爱读书又勤勉，跟他们一样都是离家千里上京城赴考，想着金榜题名后求个功名，日后好得以衣锦还乡，光耀门楣。
　　没想到这朝局纷乱复杂，党派林立，还未被封得个一官半职先自体验了一把宦途叵测，还被逼站队，读书都不及这般心累。
　　魏知章心里暗自感叹，有些怅然迷惘，便又将杯中快要满溢的酒一饮而尽。
　　“魏兄以后若是想喝酒我定来陪你，说来今日参加殿试的诸多进士中被邀至王府的也只我四人，往后若是同朝为官，既是读书人他日即便各事其主也必不能忘饱读圣贤多年所学仁义道德，念在同期之谊只论政事、不涉丝怨。”
　　徐鸣不同往时那般轻浮洒脱之态，今日先是一派胸有成竹锋芒毕露，此刻又感深肺腑地讲着这些话，甚至让张清觉得这幅样子稳重如斯的徐鸣有点陌生。
　　余光瞥见张清投来的视线，徐鸣了然于心地笑了笑转头问道：
　　“清弟，你今日可真是一举崭露头角，颖脱不群。这临川王也好，顾相也罢都争相向圣上举荐于你，怎么到现在了你还一言未发呢？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如此草率决定跟随临川王，甚至还一副卑躬屈节，谄附权贵之姿？”
　　“啊，是啊，我本想出了王府就问你的，那位郭兄看样子必是倾向于顾相一派，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临川王究竟存何意图尚且不明，你这般轻率，万一……万一他真有谋逆之心，”
　　张清话音未落就被徐鸣打断了，只见徐鸣环顾一圈四周，随即对着桌上二人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我知道你们都揣度我思虑不足、轻薄扬己，其实，就算临川王真有窃国逆反、取而代之之意，有朝一日江山易主于我而言又有何区别。我们饱读诗书、寒窗数十载有哪个初心不是心怀家国，想做个好官为民请命。可这天下之事本就是盛衰往复，成王败寇，今日谁起高楼明日谁又从云端坠下，对百姓来说又有何区别？我平生只愿不坠青云之志，在这盛世衰微之际得以佐辅一位真正运筹演谋、能够力挽狂澜之人，你们说这满朝文武中哪一个比年纪轻轻手段卓绝、果敢有为，短短三年间就权倾朝野的临川王更有潜力？”
　　徐鸣的话实在是太过矜奇立异，毫无畏忌，听得在座两人都默不作声，陷入深思。
　　半晌，魏知章突而像是豁然开朗，冲着徐鸣举起杯盏说道：
　　“今日听君一席话，似醍醐灌顶，真是开了我的眼界。诚如徐兄所言，我辈自幼便习得儒学忠君之心，想法难脱窠臼，从未曾想过，其实只有这天下真正太平安稳，百姓衣食无忧，不受外敌欺辱蹂躏，不被贪官污吏荼害欺凌，才是我读书人当存之志！当年鲍信论曹公所说“夫略不世出，能总英雄以拨乱反正者，君也。”如今之际，圣上若是明君我等自忠清粹德鞠躬尽瘁，如若于民于社稷大业有更英明之主又何必受限在此，徐兄所言极是！”
　　徐鸣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话后也有些许后悔，张清他自是了解，即使不认同也绝不会坑害他，但这魏知章到底是何品性尚且不深知，暗自责怪起自己太过冲动莽撞，可言既已出就如泼出之水，哪能收覆得回来。
　　本是随心所说不吐不快之言，却没想到还将魏知章成功洗脑，徐鸣也被这走向弄得不知所措，只好陪魏知章连饮三杯，笑着看了看张清，一脸窘态。
　　此刻张清看向踌躇满志、气锐尽显的两人，还真不知说什么好。
　　突然又觉徐鸣这话听来总是有些熟悉，那人曾在私塾课堂上也说过。
　　“……这天下是权贵们博弈分统的天下，与我何干？”
　　或许他早料得今日了吧，张清这么想着，脑中尽是乐逸那张散漫不羁的脸。
　　忽而一阵风自窗外吹进来，冲淡了缭绕腾起的暖锅雾气。
　　张清忍不住思念起那人，天末凉风里不知此时君子意如何，可曾如我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