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coming》空俊

18、迈迹图南

　　临川王府内，敞口五足、下刻盘龙的熏炉里雾气缭绕，整间屋内弥散着上等瑞麟香的香气。
　　正中央金丝楠木太师椅上靠坐着一位身着锦服、发髻松散的青年男子，两边的侍女拿着扇子轻柔徐缓地扇着，一下一下。
　　懒散地挥了挥衣袖让旁侍的下人退下，抬眼望向刚刚进来房内的亲信，眼神犀利如刀剑，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之气。
　　“怎么样？这新一批仕进的生徒中可有拔群麟角之人？”
　　问话之人正是权倾朝野、威名显赫的临川王楚彦，因其父英年便在讨伐高句丽一役中为国战死疆场，身为楚家嫡长子的楚彦便早早顺袭了临川王之位。
　　这小王爷虽年纪尚轻，看似慵懒闲散，实则手段狠辣决绝，从不按常理行事，袭位以来不过短短三年就已深得年幼的皇帝信任，在如今的朝堂之上高居辅政大臣之位。
　　“回主子，属下已去礼部详细调查过了，今年这批进士中据说有位才情极为出众之人，礼部侍郎称此人文章、诗作质而实绮，文体省净。实属近年来不可多得的良才，让您多加留意，现如今就还等最后一轮的殿试让陛下亲自面试定夺了。”
　　站立在楚彦面前回话的是自5岁起便跟随楚彦在侧，深得其信任的护卫袁册。
　　“哦？有点意思，此人叫什么？”
　　“张清。”
　　放榜日，五更时分，礼部南院的东墙边上，各地涌来的学子们把这条街围堵得水泄不通，静静等待着放榜的众人各个面露焦躁，难掩紧张。
　　突然而来一声洪亮的钟声，如莺出谷，鹤冲天，只见从礼部出来了两人将那四张黄纸竖贴在了东墙门上。
　　饱受多年寒窗之苦的考生们盼着自己的名字能在这榜上得见，甚至不时还有稠众中奋力推搡开他人想要撕扯榜单的人。
　　张清和徐鸣也在攘攘人群中找寻着自己的名字。
　　说来也是缘分，二人的名字不但全都上榜，居然还前后挨着。
　　“清弟！清弟！你看我就说我二人真是有缘，等到殿试一过，这下可真的要言毕成真了！”
　　徐鸣兴奋得一把拉起张清就从拥挤的人流中脱身出来，一扫之前低声不语，担虑重重的样子。
　　虽然对自己的才德十分笃信，这结果也算得意料之中，彼时的张清依然还是感到有些恍惚，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十年寒窗日竟真的就此彻底离自己远去了。
　　大明宫内，张清、徐鸣此时正随着一同被传召来参加殿试的进士们往殿内走去。
　　行过得见殿前道长近百米，道面平段铺素面方砖，坡面为莲花方砖，两边有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殿的东西两侧前方坐落两阁，以曲尺形廊庑与大殿相连，一派雄浑威阔。
　　大殿内，端坐正中龙案的年幼皇帝正亲自试考着堂下入榜的新晋进士们。
　　因皇帝尚年幼，国政凡大事都还是有个别亲信大臣佐君在侧，故此时堂下左右两边各站着的便是现如今在这风谲云诡的朝野中各执一端的两派魁首。
　　居于左边的正是身披淡青色锦袍，腰间系着条双鞓玉带的临川王。
　　全然不同于平日慵懒不拘之貌，楚彦今日穿戴繁复齐整，面上也没了那股阴冷凛然之气，笑颜盈盈，很是和气的样子。
　　右侧站着的则是保守派执牛耳者，官居宰辅的顾明哲，看上去就是一副温良谦恭、刚正不阿的模样，人人都道顾相实乃儒学教化之下的典范，吾辈之楷模。
　　“这位少年人年纪轻轻谈吐间辞彩精拔，笃意真古，难得弱冠之年能得气质沉稳内敛，圣上，臣以为此人堪为大用。”
　　所有人结束当前殿试之后，小皇帝让堂下朝臣们先表几见再做定夺。
　　顾明哲见楚彦还在细细端看这些应试的学子们，并无半分想要先表意的样子，便指了指张清说道。
　　张清闻言不由得望向右侧说话之人，暗自记下了今日朝堂之上率先对他大为赞赏的宰辅顾相的这份知遇之恩，满是感激。
　　“我说顾相啊，这么快就考量清楚今年新晋的这些个未来国之砥柱未免太过草率吧。见你偏对此人大加赞赏，你这是想一举将人收为门生，他日好作你麾下羽翼呢？还是提前早已暗通沟渠呢？”
　　楚彦脸上依旧挂着轻悦和缓的微笑，转身对着顾明哲开口却是咄咄逼人。
　　“楚彦，你别张口就泼脏水与我，老夫与此人并无半点相识，只是为圣上分忧，举荐良才罢了。”
　　“哈哈哈哈哈您莫紧张，我开个玩笑而已，这位少年我也正想举荐哪知被你抢先一步只好酸你一下嘛。”
　　收回阴阳怪气转而爽朗一笑，楚彦接着说道：
　　“不过我与顾相意见不甚相同，刚听这位少年对答时奇绝异语频出，透着些放逸之致，现场即兴诗作又觉出些势不坠青云之猛志的气魄，可谓才高意远，是不为垢尘所污之玉。圣上，顾相之言有理，臣附议，此人的确堪为大用，今年的状元郎当唯此人。”
　　言罢，楚彦看向张清那张稚嫩白净的脸，随即冲着他笑了笑，这让张清不知该做何回应，继而又被楚彦眼里渗出的一丝锋利刺到，赶紧低下了头。
　　“嗯，今日可真是稀奇，两位爱卿你二人难得意见能统一一回，待朕稍作思量再做定夺，礼部侍郎留下，其他人若无意见就都退下吧，随后各位考生顺位由礼部另行通知。”
　　说起这皇帝，年纪虽小性子却内敛沉稳，平日里又喜怒不形于色，这些臣子们自然也无从揣测圣意。
　　虽面上没人敢置喙一句，私下里人人都暗道临川王行事胆大、城府极深，定私存窃国之野心。
　　可偏偏这小皇帝也不知是看不出来还是被楚彦蛊惑，真就一点都不忌惮小王爷，反而时常召至内殿询议国事，对楚彦多加重用、信任有加。
　　自他即位以来反倒是三代老臣、德高望重的顾相这边愈显式微。
　　退下朝堂从大殿里走出来，顾明哲不禁想自打二人因政见不同针锋相对以来，他在这位比他小两轮尚有余的狠戾王爷面前从未讨到过半点好处。
　　今日本想着先他一步卖张清个知遇之恩情，日后好顺利将人招致门下，被楚彦这么一招反将得他倒真像是暗通沟渠，结党营私。
　　偏偏在圣上面前若是再加反驳，未免显得他过于斤斤计较，连句玩笑也当不起。
　　思及此，顾明哲此刻也只能暗自咽下这口气，更加愤愤难平，郁结在心。
　　“袁册，去把今日参试的张清、魏知章、徐鸣、郭明台四人请来府中一叙。记得，要举止有礼。”
　　“是，属下明白。”
　　被临川王邀约其实在所料之中，但张清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此刻才从大殿出来便被临川王的贴身侍卫拦住，说是王爷很欣赏各位的才情，请他们四位到王府品茶一叙。
　　看来这王爷果真是慧眼如炬，和他一同受邀的这三位进士也是张清觉得今日试考中最有洞见的能贤，不由得暗自佩服。
　　“我见今日诸位临场应试答对论策时才情了得，又各个眼底清明，胸有抱负，假以时日必将成国家之栋梁、朝端之砥柱。就是嘛……”
　　王府内阁里，楚彦脱下锦袍玉带，连腰间玉佩都一并取下，只着了件素雅长衫，斜斜靠在居中的太师椅上，眼神不时扫视着下方站立着的四位青年才俊。
　　临川王此话一出，众人倏地屏息僵立，皆暗暗揣测着他接下来的意图。
　　殿试过后只他四人被召府上还不知是福是祸，此时也只能惴惴不安地静默等待。
　　“哈哈哈哈哈哈各位可都是天子门生，不要过多担虑，本王也只是想替陛下分忧而已。朝野上下皆知我与顾相政见相悖，诸位可知为何？”
　　徐鸣率先打破了台下静寂。
　　“顾相历仕三代，忠清粹德，行事素来稳健保守。学生私以为我朝今时不同往日，当下形势如履冰层之上不容乐观，若不破壁陈腐、锐意新革，一味妄自尊大、粉饰太平则国之危矣。想必王爷定是为社稷担虑忧思才召唤我等前来，徐鸣不才却也心存猛志，愿为王爷佐圣上至诚之心尽一丝绵薄之力！”
　　张清抬眼看向徐鸣，他二人虽相识不久却倾盖如故、惺惺相惜，不禁暗自为他此言担心起来。
　　还不知这临川王是何秉性徐鸣就先早早站了队，此话一出若传了出去，可就与顾相为首的朝中保守派党群结下积怨。
　　毕竟他们也不过一只脚才刚刚迈入这庙堂，对朝局不甚了解就下此论断而妄加批判，未免也显出些谄媚之姿。
　　但张清见他一副胸有定见、十分笃定之态，也不知徐鸣是否早有打算，只好想着出府后再私下与他详询。
　　不止堂下另三人神情微妙，徐鸣此言让楚彦都吃了一惊。
　　到底年轻气盛、阅历尚浅，楚彦心想这年轻人还真是敢说，不过稍加试探就锋芒尽显。
　　这不加掩饰的热血跟野心倒让楚彦很是欣赏，青年人嘛又怎能一身冷气怯懦失志，不由得目光落在徐鸣身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不语。
　　众人缄默凝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房间里一片静寂，就是掉根针都能听见。
　　良久，待到楚彦欣赏够了堂下立着的人脸上浮现的兢兢之态，才决定放过这些初临深渊尚且稚嫩青涩的青年才俊们，径自缓缓开了口：
　　“说得好！我朝现如今之局势的确不如表面这派盛世太平，实则内忧外患、亟待扫际窠臼。近年来高句丽居我邻国虎视眈眈，这攘外之役避不可免。他们那帮迂腐不堪，仗着历仕几朝就倚老卖老的权臣们，天天嚷嚷着绥边抚裔，不过是舍不下自己那点既得利益罢了，可曾为我国之社稷竭诚思量过半分！哼！于内贪腐私吞、蝇营狗苟之事又可曾少过？”
　　说话间楚彦依旧神情慵懒闲适，吐出的字句却是力道万钧，毫不掩饰对政敌那份嗤蔑，镇得站立在房内的四位新晋的天子门生身姿都跟着僵硬了几分。
　　楚彦挥了挥袖袍坐正，喝了一口侍女刚端上来每日常例的温热参茶，又接着说道：
　　“你等寒窗苦读数十载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得以入仕，能够一展抱负？本王言尽于此，过不了几日顾明哲怕是也要邀你们去相府一叙了，选择怎么做端看诸位意愿，回去之后想想明白，我临川王府的大门随时为各位开着。”
　　言毕，楚彦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清，定睛数十秒，眼底深沉如渊，看不出分毫情绪。
　　随即便吩咐袁册将四人一并送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