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雁有归时》知谓忧

6、第 6 章

　　董怀璋望着谢凯风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的落叶里，他坐在谢凯风刚刚坐过的地方，铜镜里的人浓眉大眼，一头卷发掩着清瘦的身躯，不需要通过别人的目光来认识到自己的不同，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样貌究竟有多么像胡人。窗外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胡人又来了，这次直接在城门口打起来了。”“这群遭天杀的混蛋迟早有一天断子绝孙，再也看不见他们。”董怀璋把铜镜轻轻推开，谢凯风束发的头巾散在桌上，董怀璋的红绳被谢凯风拿走了，他把谢凯风的头巾叠好后回到自己房里又拿了一根红绳把头发扎起来。董怀璋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忽然听见谢崔氏的声音，他立刻起身走出去，谢崔氏看见他出来，焦急地问：“乐之呢？”“被谢叔叔叫走了。”谢崔氏急得直跺脚：“你谢叔叔不晓得疼爱自己的孩子，可乐之对你多么好你是知道的，怎么就不知道拦一拦，就这样看着他去送死，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这次怎么不跟着一起去了？你去，马上把乐之找回来！”董怀璋不敢看谢崔氏，他低低地说：“乐之说不让我……”
　　“还不快去！”董怀璋吓了一跳，他抬头看见谢崔氏正睁着一双怒目瞪着他，他只好点了点头，飞快地跑出了谢府的门，他一边跑一边把头发挽成一个髻，他跑到城门口，士兵们一队队地跑着，通信使驾着马从城门外冲进来，城门口立时扬起一阵沙尘，通往堡顶的阶梯上永远有匆匆而过的士兵，董怀璋抬头向堡顶望去，谢敬穿着盔甲立在上面，谢凯风站在一旁，两人好像在说着什么。守门的士兵对着他喊：“站那干什么呢！闲杂人等回避！”接着两队行伍跑过来，领头的人顾不得更多，推了一把董怀璋，怒吼道：“什么时候了还站在这！拿上你的枪赶紧跟上来！”董怀璋被推得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却被一个人扶住了。“灵瑞，你怎么在这儿啊？”董怀璋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身影，喊道：“高大哥！”高亭带着董怀璋上了城墙，远远地朝着谢敬喊了声堡主，谢敬和谢凯风回过头来，谢凯风小跑到董怀璋前面，说：“你怎么过来了，不是不让你来兵营吗？”董怀璋说：“夫人让我来找你。”谢凯风回头看着他父亲，谢敬的眉头皱起来，他冷哼了一声，说道：“妇人之仁！乐之，你想回去吗？”谢凯风挺直了背，坚定地说：“不想。”谢敬笑着说：“好！不愧是我儿子！灵瑞，你也别回去了，这么大了也该看看战场是什么样的。”
　　谢凯风看向董怀璋，对着他笑了笑。董怀璋向身侧看去，那些被大家厌恶的胡人从广袤的草原上驾着马奔来，他们有着跟他一样的卷发，有着跟他相似的容貌，鲜血溅在他们刚毅的脸上，他们是那么勇敢，像一根根尖针划破大地，刺向飞雁堡坚固的城墙。“真是没脑子！”高亭在一旁冷笑道。董怀璋看了一眼高亭，高亭笑着说：“小灵儿不懂了吧。”董怀璋苦笑着说：“我也没脑子。”高亭只当他在说笑，指着城墙下的尸体说：“你可看见他们是怎样进攻的了？”董怀璋看见那些胡人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怒吼着拉开弓弩，挥起弯刀，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骑着马，他的身边只有很少的一队人马，大部分的士兵都在飞雁堡的城墙下战死。高亭继续说：“远处那个人就是昭兰国的大王子，今早上带了一点人马过来，二话不说就开打，是个莽夫，只让他的兵往前冲。起初我们还以为有什么阴谋，这阵子算是看明白了，这个蠢蛋不知在撒什么气。”“他只会更生气，”谢凯风走到他们身旁，把披风摘下来递给董怀璋，“这里风大，你披上这个。”董怀璋没有接过来，他看着谢凯风笑了笑，说：“我不觉得冷。”一阵风从边境吹过，带着血腥味和嘶吼声路过董怀璋身边，他看见马被砍倒在地，人的头颅滚进坭坑里，兵器从人体里拔出来，血液连带着内脏被甩向一旁。他问：“只是撒气就能让这么多人去死吗？”高亭说：“谁让他是王子呢，人命对他们来说不值钱。”谢凯风手里托着他的披风，眼睛看着城墙下的血泊，他平静的模样让董怀璋感到一丝寒冷。
　　昭兰国大王子的这场闹剧很快就被平息，他带来的人马没有剩下多少，昭兰国派了人把他绑走，董怀璋觉得这一场战争极其荒诞，他甚至怀疑这莫不是他做的一场梦。飞雁堡城墙下的尸体被运到哭狼岗，那些胡人的尸身会被一把火烧掉，而战死的飞雁堡的士兵则会运回他们家中，在父母妻儿的恸哭和眼泪中出殡，董怀璋看着那些惨死的人，刺鼻的血腥味逼得他反胃，他扶着墙呕吐，谢凯风轻拍着他的后背，问他：“好点了吗？”董怀璋依靠着墙，说：“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谢凯风把水壶递给他，说：“我见惯了。”
　　高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把一包东西扔给谢凯风，他看着董怀璋的样子哈哈大笑：“头一次见这种阵仗，把我们小灵儿吓着了。”董怀璋说：“高大哥，你休要取笑我了，一会儿吐在你身上。”谢凯风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烧饼，递给董怀璋一个，他瞪了一眼高亭，冷冷地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小灵儿。”高亭飞身上马，揶揄道：“怎么啦，灵瑞害羞吗？”说完就要驾马离开，谢凯风把手上的烧饼狠狠地扔在高亭的后背，高亭回头骂了一句。待高亭的身影渐渐消失，董怀璋拉住谢凯风的胳膊，说：“高大哥愿意叫我小灵儿就叫小灵儿，你别再让他改口了。”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你吗？”
　　“高大哥又不是别人。”
　　谢凯风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冷：“回家吧。”董怀璋跟在他身后往回走，飞雁堡已是深秋，杨树的叶子几乎都落光了，街旁的狗尾巴草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略显焦黄的光芒，他们踏着惨败的落叶，萧瑟的秋风吹过，少年们的发丝随风舞动，撩拨着寂静的街。董怀璋不带痕迹地打量谢凯风，他感觉得到谢凯风有些不开心，于是他快走了几步跟上谢凯风，“乐之，你今天又把我的头绳拿走了，是我的格外好看吗？”谢凯风看了看董怀璋的发髻，说：“我错拿了你的，你也可以用我的，你怎么不用呢？”董怀璋笑着说：“还是我自己的用着更好，才不戴你的。”谢凯风没再说话，董怀璋把手里攥着的烧饼放到谢凯风的手里，说：“你刚才把自己的烧饼扔了，我的这个给你，你今天累了一天，现在饿极了吧。”谢凯风接过烧饼，咬了一口，又把烧饼递给董怀璋，“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剩下的给你。”“好吃吗？”“还行。”董怀璋就着谢凯风的拿着烧饼的姿势咬了一口，冲谢凯风笑了笑，谢凯风也对他笑了。董怀璋立刻扑上去，吵着要摘下谢凯风扎头发的红绳，谢凯风长得比他高些，又比他强壮，董怀璋根本没办法赢他，他敲了敲谢凯风的护心镜，说：“我根本赢不了你。”
　　他们继续向前走，再有一个拐角就到谢府了，董怀璋停下来，谢凯风有些疑惑地看向他，问：“怎么了？”董怀璋低着头说：“乐之，我不知道你今天出去原来是做这样的事。你不让我去兵营，我也没见过你们过着怎样的日子。今天死了那么多人，可高大哥却说那只是一次愚不可及的进攻，怪不得你每天身上都有伤口，我是你的伴读，但我从来没跟你上过战场……”谢凯风拉过他的手，轻声说：“灵瑞，伴读就只是伴读，又不是伴武，我也不愿你来这种流血肮脏的地方。”董怀璋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就是赢不了你。”谢凯风拉着他的手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带他迈进了谢府的大门。
　　当晚，他们两个都没有逃过谢崔氏的训斥，在谢敬的劝说下，每人领了五十份的家规回去抄，董怀璋抄完已经是子时三刻了，他抬头看见谢凯风屋里的灯还亮着。董怀璋想着谢凯风还没抄完，自己去帮他一把，于是他披上衣服走出房间，刚把房门关上，他猛然感到脑后一记重击，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午夜的飞雁堡并不如往常般安静，有几家依然灯火通明，门口挂着白色的灯笼，白绫飞舞，临时搭建的草棚里是漆黑的棺木，里面躺着今日为飞雁堡而战的英灵，人们低声的啜泣声隐在风里，随之传入飞雁堡的每一块石头。有四个男人扛着一个麻袋，绕过这些灯火，顺着飞雁堡的边缘摸着，他们一路摸黑跑向哭狼岗。董怀璋渐渐清醒过来，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嘴巴被布条堵上了，他能感觉到身体在颠簸，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接着就有人用棍子抡了他一下。
　　“老实点！要不然就杀了你！”
　　“乔一，这小崽子醒了，怎么办啊？”
　　“再把他打晕！”
　　又一记重击打在董怀璋的背上，董怀璋忍着痛一动不动，装作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