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雁有归时》知谓忧

2、第 2 章

　　董礼把董怀璋带出门，松开拽着他的手，说：“把脸擦干净了。”董怀璋立刻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抬起脸问道：“还有吗？”董礼却已经走远了，董怀璋赶紧追上去，这是他第一次走出董府的大门，他看着那些比董府还小的院落，只觉得小巧精致，他非常想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多年以后，他依然想跟某个人一起住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那些曾在夜里狂吠过的家犬不敢轻易靠近他，他看着它们耸动着的嗅味道的鼻子，原来这些在夜里发出叫声的东西是长这样子的。他看着街上的小贩，看着胡人牵着的骆驼，看着那些打量他的老婆婆，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更广阔，更嘈杂，也更温暖，一股自心底攀升的奇异力量让他想离开董礼的身边，他想去触摸那些未曾见过的树木，去踩那自山间缓缓流淌的水流，去同那些戏耍的孩童一起玩闹，但他不能松开攥着董礼的手。
　　谢府今日热闹的很，红色的灯笼沿着前墙一直挂到拐角处，府前的街上挤满了人，他们坐在从府里一直摆到街上的宴席上说着，笑着，都举着酒杯向谢府贺喜。老李在门口一边应付宾客，一边吆喝着仆人抓紧做事。“哟！董少爷来了，快里边请，”老李引着董礼和董怀璋进去，“小少爷今日也来了。”董礼笑着说：“灵瑞说想来看看，我想着小孩子还没见过世面，近日就领他来瞧瞧谢府的气派。”老李也笑了，他将他们带到正厅，一群女眷围在谢崔氏身边，谢敬起身与董礼寒暄过后让董礼坐在一旁，亲自为他斟了酒就让董礼父子随意了。董怀璋拿起桌上的一块莹白的点心，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点心，实在是精致，他细细地咬了一小口，那白色的面团便黏在了牙齿上，一股香甜也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这股香甜是包裹在里面的豆沙馅带来的，他并不喜欢面团的口感，便只用舌头舔着中间的豆沙馅。
　　围在谢崔氏身旁的的女眷们散开后，董怀璋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藕断般的腕子上带了个银镯子，在空中挥舞着小拳头，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被逗笑了就发出哇哇的声音，嘴角那里便流下口水来。董怀璋觉得好笑，尤其是看到婴儿额头上的一点红更忍不住笑了。像是孩子间特有的感应，谢崔氏怀里的婴儿好像听到了董怀璋的笑声，他扭过头来看着董怀璋笑，一边笑一边更加卖力地挥着胳膊，谢崔氏也乐了，说：“看见什么了？怎么这么高兴，是看见叔叔了吗？看见伯伯了吗，还是看见婶婶了？”这下周围的大人们也跟着笑了，纷纷去逗他。董怀璋有些得意地低声说：“是看我呢！”这时，一只蝴蝶飞进来，落在了婴儿的额头上，谢敬站起来，拍手道：“这蝴蝶来得好，是祥瑞。今日是要给我儿行命名礼的，这蝴蝶来得巧。”大家都安静下来，听郭敬讲话。“诸位都知道，我本非堡内人，我父帅埋骨于此，我便从江南来此接了他的遗志。这些年来，我把飞雁堡当做我另一个家乡，有敌杀敌，有利谋利，许是年纪大了，这阵子总想起江南的和风，我儿这辈子怕是见不着我曾见过的和风了，我想着不如就给我儿取名凯风，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想让他以后也给飞雁堡带来和风，给整个边境带来和风。”听到此，大家都激动起来，鼓掌喊着凯风，自此，谢凯风便成了一个响彻飞雁堡的名字，这个名字也深深地刻进了董怀璋的心里。
　　董怀璋躺在床上，想起谢凯风看着他笑，他翻了个身，说：“你笑什么呢？”空荡荡的房间里无人应答。“谢凯风。”董怀璋坐起来，双腿在床边晃着，“谢凯风，谢凯风，谢凯风，谢凯风，谢凯风……”他一遍遍的念着他的名字，越念声音就越大，语速也越来越快，最后，董怀璋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院子里，找了两根树枝拿在手里玩，他对着其中一个树枝说：“谢凯风，该你出去了，去打他们，你赢了他们我就出去。”说着，把那根树枝送进了草丛。董大正好从他身后经过，问：“小少爷，跟谁说话呢？”董怀璋转过头来，说：“没谁啊。”
　　谢凯风这个名字就这样陪伴了董怀璋三年，董怀璋七岁的时候，董礼把他叫到房里问他想不想读书，董怀璋不知道读书需要做什么，但读书对董怀璋来说是一个未曾听说过的词，它勾着董怀璋的好奇心，而且董怀璋隐隐觉得读书将会帮他走出董府的门，所以他点点头。董礼呷了一口酒，被扔在一旁的酒壶已经空了，他的脸上出现了两坨红晕，“灵瑞，你爷爷不准你去，那我就偏要你去，读书不是什么坏事，去了就好好读，别给我丢脸。”董怀璋从房里出来后还是蒙的，董大给他拿了一个蓝布包，里面装着毛笔和宣纸，董大说明天去送他上学堂，董怀璋问去哪儿，董大说在堡里归雁街上，临着灵妙药房，董怀璋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地方，他躺在床上，扯过被子，盯着床柱上的雕花，董大给他熄了蜡烛，带上门走了，董怀璋就那么睁着眼睛，总是刚睡着又醒过来，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董大在外面敲门，天已然亮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晚上都没睡。
　　董大领着他走出了董府的门，那些景色跟三年前比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同，同样精致的，错落有致的院落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山涧的溪水依旧静静地流着，那些家犬或许不是之前的样子了，可它们也依旧静静地嗅着，但董怀璋却不想着去碰它们了，他紧紧地攥着董大的手，躲在他身后，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陌生了。
　　学堂的先生是个姓孙的老头，头发花白，长着一把山羊胡须，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董怀璋在董大的教导下给先生行拜师礼，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董大，你怎么在这里？”董怀璋转过身，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手里拿了一根狗尾巴草，另一只手牵了一个穿着浅蓝衣衫的小孩。董大说：“我送小少爷来读书。”那个男人蹲下来，看着董怀璋，他笑着说：“董小少爷，你还记着我吗？小堡主出生那天我去给你送过米。”董怀璋摇摇头，抓着董大的衣角躲在他身后。男人旁边的小孩儿开口了，用稚嫩的声音说：“高亭，他是谁呀？”高亭回道：“是董家的小孩，今后你俩就是同窗了。”董大把董怀璋从身后推出来，对他说：“这是谢堡主的儿子。”高亭身旁的小孩先上前一步，对着董怀璋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说：“我叫谢凯风，你呢？”董怀璋愣在原地，他看着谢凯风，眼前又浮现出三年前那婴儿的脸，额头上的红点是那么鲜艳夺目，他又想躲到董大身后，但董大拦住了他，他只好低着头说：“我叫董怀璋。”董怀璋和谢凯风一起进了学堂，里面已经有先来的学生了，他们聚在一起玩闹，见到他们两人进来，乔家的公子乔子辰先跑过来，对谢凯风说：“乐之，你同我坐一起吗？我挑了个好位置。”谢凯风看看董怀璋，说：“那我先走了。”董怀璋点点头，他原本想跟谢凯风坐得近些，但谢凯风周围的位置都有人坐了，他便选了一张在角落的桌子。等董怀璋坐下，那些聚在一起的学生开始打量他，眼前的孩子张着一头卷发，即便梳了髻也能看出发丝弯曲的形状，他的眼窝比常人深一些，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皮肤白皙，特别像小姑娘。白家的公子白居谦悄悄同旁人说：“他叫董怀璋，我去年跟父亲去董府办事，在府里见过他，他有字的，叫灵瑞，长得跟女娃娃一样，还不如叫小灵儿。”大家都笑了，戏谑着小灵儿这个名字，白居谦从大家的反应中得到了某种满足，他开始用小灵儿称呼董怀璋，于是小孩子们都开始叫董怀璋小灵儿，渐渐地大人们也知道了董府有个小灵儿。
　　刚开始白居谦叫小灵儿的时候，董怀璋还会恼羞成怒，要跟他打起来，后来再叫小灵儿，董怀璋也只是翻个白眼不再理他了，白居谦觉得没趣，他便开始弄些小把戏惹怒董怀璋，有时偷拿董怀璋的纸，有时把董怀璋的毛笔拔掉了毛，他看着董怀璋因缺了文具而被孙先生训斥时，那双大眼里泅着眼泪，这时他便会偷偷笑着跟其他人说是他拿了董怀璋的东西，每每这个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男生对白居谦生出崇敬之心来，同他一起捉弄董怀璋。
　　高亭有次接谢凯风回家，听到一群小孩喊小灵儿，便问谢凯风：“小灵儿是谁？”谢凯风看了一眼脸气得通红的董怀璋，说：“是董怀璋，他字灵瑞。”高亭笑起来：“还挺可爱的，小灵儿是不是很好看？”谢凯风甩开高亭的手，说：“不是，才不是因为好看。”谢凯风说不清楚，大家因为什么叫董怀璋小灵儿，但他能感觉到董怀璋不喜欢小灵儿这个名字，所以他觉得“小灵儿”是不好的，他也从未叫过他小灵儿。董怀璋在经受了几次白居谦的欺凌后终于对董礼说他不想读书了，董礼大怒，当即就给了他一巴掌，吼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还养着你，这不过才几月过去，你竟已烦了读书，你还想被你爷爷关到死是不是！真是给我丢人！你这不肖子！书是一定要读的，明日就让董大去送你！”董怀璋被董礼赶出来，他捂着被董礼打过的脸，哭着朝厢房走去，不曾想董老爷子从前面拐出来。
　　“被你爹打了？”董老爷子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看了看董怀璋的脸。
　　“我说不想读书了，爹爹生我的气。”
　　“你倒是个明白人，你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像你这样的，建安城里不知有多少的楼抢着要你。不过，你也去不了几天学堂了。”
　　董怀璋抽泣着说：“爹爹明日还让我去学堂，我不能不去。”但董老爷子根本没听他说，独自向房门走去，嘴里喃喃道：“也没几天了，也没几天了……”他佝偻的背影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寂静的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