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皇叔解战袍》含誉

18、第十八章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中蔓延开来。
　　所有人的心头同时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翳，压抑，恐怖。

　　李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略微侧过脸，眉头稍稍拧了起来。
　　他的一双眼眸生得相当漂亮，瞳仁漆黑，真如点墨一般，专注地看着人时，就像是两潭幽池，令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唐筠曾说过唐从心不敢看他，是真的。
　　唐从心确是甚少与李羿对视。起初是因为心中有愧，怕被发觉心事，后来则是隐约有些怕——美好的事物总会令人心生向往，唐从心也不能免俗。她不想将来有一日当真泥足深陷，索性不看不听，假装不在意，时日一久，就好像真的骗过了自己。

　　可她现在不得不看了。

　　房中悬挂的琉璃灯光芒温柔闪烁，倒映在李羿漆黑的瞳眸之中，犹如万古星河。
　　然而他的眼神涣散，目光没有焦距，神情中透出的茫然之色令唐从心霎时间鼻子一酸，险些忍不住眼泪。

　　“你——”唐从心压抑着呼吸，手指移到他的腕上，按住脉搏，轻声道，“哪里不舒服？”
　　中毒令李羿的体温变得很低，方才被唐从心握着手，堪堪沾染了一点温度，转眼便散了。

　　李羿转回了脸，仰面安静地躺着。半晌，他虚弱而低哑的声音轻缓地道：“我看不见了？”
　　唐从心低下头，将脸埋在榻边，深深吸气。过得片刻，她稳住了声音，答道：“你会没事的。我一定会治好你。”

　　李羿没有说话，面容平静，看不出情绪。
　　唐从心心中却止不住地酸楚，悔恨、恐惧、惶惑……诸般情绪难以自抑地涌了上来，一股脑地淹没了她。

　　护卫们互相交换着眼色，一人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开了，剩下的人站在一旁，都不敢出声。
　　唐从心没再说什么，纵然心中千头万绪，她面上仍竭力保持着镇定，仔细分辨李羿的脉象，并迅速思考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李羿只清醒了短短片刻便又陷入沉睡，再醒来时，却感觉到身体腾空，竟是被人抱了起来，随即整个人浸入了散发着浓重药味的热水里。
　　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掌摸到了他的襟口，将他湿透的亵衣解了下来。

　　李羿愕然睁开双眼，急喘口气，声音被堵在喉间，难以出声，只发出了半个音节：“谁……”
　　那只手的动作一顿，旋即唐从心的声音在他背后轻轻地道：“是我。”

　　李羿一时怔住了，那股逆行的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令他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断断续续地道：“不……薛……明……”
　　唐从心一手用力顺着他的胸膛，另一手按在穴位上，声音十分冷静：“殿下不必介怀，我从前为我师兄治伤亦是如此。薛长史现下不在府上，况且——”她的话音一顿，从容道，“长安城里不会有比我更出色的医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大自信，令李羿在咳喘的间歇忍不住莞尔，然而思及三年前的那场偶遇，再联想到她所言为师兄治伤的情景，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有哪里难受吗？”
　　唐从心的气息拂在他耳畔，李羿看不见，却清晰地听出了那话音里的紧张与担忧，沉吟片刻，如实道：“手足无力，很虚弱。内腑……巨阙穴下有痛感。”

　　唐从心口中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同时手指准确地摸到了相应的穴位，轻轻按了按。李羿控制不住闷哼一声，身体巨震，险些在水下滑倒，被旁边候着的护卫一把扶住了。
　　唐从心收回手，换了金针，如同过去的十数日，熟练又精确地寻到穴位刺入。

　　谁都没有提及眼睛的事，彼此仿佛心照不宣，又各怀心事。
　　李羿不再显露出任何情绪，唐从心更是少有开口的时候，除了询问李羿身体的症状，多数时间都在思考。

　　每日傍晚的药浴要耗去足足一个时辰。待得李羿换上干净的里衣，重新躺回到榻上，已是过了亥时。

　　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唐从心用的都是虎狼之药。漫长的药浴过后，李羿比最初醒来时更加疲惫，脑海中一片混沌。
　　然而在那意识昏沉间，他的耳中倏地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李羿骤然睁开双目，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失明之后，他的听力变得更加敏锐，总是忍不住去聆听外界的一切声音。是以那一点响动虽极轻微，却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李羿抬起搁在床榻外侧的那只手，打了个手势。守在房里的护卫们顿时精神一振，一人沉声喝道：“有刺客！”
　　随即分出几人闪身扑向门外，其余的人则迅速聚拢过来，将床榻以及榻边的唐从心严严实实地围在中央。

　　李羿的手难以使力，虚弱地垂落下来。他侧过脸，略微皱着眉，低低地道：“房顶。”
　　众人闻言纷纷拔刀，戒备地抬头朝上方望去。

　　然而刺客并没有冲破屋瓦从天而降。外头旋即响起了打斗声，伴随着少女的一声尖叫。

　　唐从心起初一脸茫然，听见这个声音，却是倏地一震，诧异道：“筠儿！”
　　她避开面前的护卫，急忙起身冲出门外。却见唐筠被一名护卫拦在身后，并不像受伤的样子，反而急切地抬头看着屋顶。

　　唐从心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顿时怔住了。
　　“大师兄……”唐从心喃喃地念了句，随即高声唤了出来，“大师兄！”

　　这一声出，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停。
　　电光石火间，“刺客”双指稳稳地夹着削向他面颊的刀刃，侧身避开后头袭至的剑锋，同时脚下横扫，将斜刺里攻来的护卫踹下房顶。他背上负着把剑，尚未出鞘。

　　现场一片混乱。不过短短数息的工夫，屋顶上已躺下了数人，都是一照面便被来人不由分说地点了穴道扔在那里的。
　　“刺客”侧过头，遥遥看向唐从心的方向，继而一掌按在了身前那护卫的胸口，带得人往侧旁旋身，如同一堵重墙般，朝攻上前来的护卫们一推，顿时好似泰山罩顶，压倒了一大片。护卫们齐刷刷地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刺客”这才从容地飞身而下，一个纵跃落在唐从心面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眉心蹙了起来：“他们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很冷，如同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开口便让人冻到了骨子里。
　　然而唐从心却知道，他原是再温柔不过的人。

　　不知怎的，听见这一句问话，唐从心忍了许多天的眼泪倏然就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她哭得无声无息，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只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无穷无尽似的，大有要把整个长安城都淹了的架势。

　　男人的眉头登时蹙得更深，抬手摸了摸唐从心的头，将她揽在肩前，轻轻拍背，声音里凝着寒冰：“不要哭了。谁欺负你，师兄去杀了他，好不好？”
　　唐从心只是摇头，哭得停不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

　　她仿佛是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小孩，在外头受了委屈，再苦再难都可以忍着，因为知道身后没有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可一旦见到了家长，那个性里的软弱与彷徨便犹如开了闸的洪水，顷刻间奔流而下，伴随着两世的艰难与痛悔，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和着眼泪宣泄了个彻底。

　　李羿披了件大氅，被一名护卫半扶着，倚门而立。廊下琉璃灯的光打在他身上，半明半暗，在他眉间凝成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他微侧着头，听见了少女极力压抑的哽咽，听见了陌生男人低声的安慰。
　　他的眼睛看不见，双腿连站立都困难。
　　他掌中空空，握不起剑，似乎连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四下里护卫们虎视眈眈，刀刃反射着寒光，俱是十二分的戒备。
　　男人摸着唐从心的头，抬起眼，目光落在卧房的门口，准确无比地盯住了此间的主人。他面沉如渊，一手探向背后，缓缓拔出了剑。

　　护卫犹豫地道：“主子……”
　　李羿略抬了抬手，避开他的搀扶，低声道：“让他们退下。”

　　那护卫拧紧了眉，却不得不从命，朝院里打了个手势。众人顿得片刻，继而齐齐归刀入鞘，退入了墙下的阴影之中。

　　骤然间情绪宣泄得太过，令唐从心耳中嗡嗡地响成一片。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金铁摩擦的声响，这才迷茫地抬起头，看见男人手里握着剑，登时吃了一惊。

　　“大师兄！”唐从心一把按住了男人的手臂，一时间竟是有些慌了。

　　近些年，大师兄已鲜少在外人面前拔剑，这她是知道的，为什么这会儿……
　　唐从心猛地反应过来，想起了男人先前问她的那句话，忙急急解释道：“没有！没人欺负我！大师兄，是、是——”

　　她转过头，看向廊下虽虚弱至极，却仍如渊渟岳峙般伫立的男子，声音顿得一瞬，低声道：“是这位淮王殿下救了我。”

　　唐从心拉着男人快步走到卧房门口。侧旁那护卫目光一掠，忽而乖觉地退后几步。
　　李羿一手扶着门框，身形微微一晃，落在唐从心眼里，带着她的心也跟着轻震了震。

　　她走上前，想也不想地一把握住了李羿的手，压低了声音急道：“你起来做什么！”
　　李羿半垂着眸，感觉到掌中那柔软的温度，倏忽之间，心里空下的那一块好像被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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