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皇叔解战袍》含誉

17、第十七章

　　一连三天，唐从心每日只睡得下两个时辰。
　　李羿浑身起了高热，反反复复。唐从心隔半日就得换一幅方子，几乎是吊着他的命。

　　唐从心清理李羿腿上的溃疮，剜掉了那一块皮肉，想象那刀刃割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内心一日比一日更加煎熬。
　　她谨慎地亲自伺候李羿进行药浴，并不让唐筠进房里帮忙。一旁守着的护卫们看不下去，私下里同薛彰明说换个大夫来，她到底是女儿家，如此不顾自身清白，日后可怎么办？

　　薛彰明淡淡回道，问殿下。
　　可殿下始终没有醒。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地悬着，不知道殿下还会不会醒来。

　　第四天的时候，唐从心照常在院子里煎药，唐筠蹲在她旁边，同她说秦冕传来的消息。
　　三法司会审，大理寺居一位，秦冕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是参与了的，是以所知甚详。

　　当日事发时，薛彰华见机够快，在有人传出消息前便讨到了太皇太后的手谕，封锁了整个林府，不许任何人进出，以防止刺客遁逃。
　　朝中因此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认为后宫不得干政，太皇太后传下如此诏令，乃是对朝臣的莫大折辱。另一些人则认为太皇太后爱子心切，于情于理，淮王不明不白地在林府遇刺，林阁老都该给出个交代。
　　皇帝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道皇叔伤重，朕心甚忧，并未反对陆尚书提出的三司会审。

　　太医院倒是来了人，要为淮王殿下进行会诊，被薛彰明拦下了。
　　如此时机，间不容发，薛彰明不允许出现丝毫意外。他信不过宫里出来的任何人，甚至对太皇太后身边的人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薛彰明派人告知唐从心，她的猜测对了，那日靠近她的婢女正是放出毒物之人。
　　他们的人从她身上搜出了装药粉的纸包，并在她的右肩上发现了被移植的人皮遮掩住的那枚蛇女图腾。但他们没能从她口中得到任何消息——在被揭露身份之后，那婢女的整个身体顷刻间化成了一滩黑色的脓水，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

　　唐从心听到这个消息，失望的同时却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虽则自古便有“医毒不分家”的说法，然而对于绝大多数医者而言，蛊毒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那是由凡人缔造出的邪神，一经出世，流毒无穷。

　　滇南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与世隔绝，历朝历代都将之视作化外之地，因其往往自成一国，轻易不受朝廷辖制。
　　深山大泽，多生龙蛇。滇南气候湿热，常见瘴气盈野，毒虫野物自与中原大不相同，巫蛊之术由此应运而生。

　　当地人极度排外，且安土重迁，与外界几乎没有往来。直至数百年前，部分汉人南迁入滇，与当地人通婚，渐渐形成了后来的爨氏部族。
　　汉人向来是欲望与心眼一样多。爨氏想扩大地盘，中原朝廷则欲将这片化外之地纳入王土版图，彼此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征伐、摩擦，爨氏族中种种骇人听闻的奇术方才渐渐为外界所知。

　　即便如此，对于绝大多数听闻过爨氏声名的人而言，巫蛊之术仍然是极其神秘的存在——毕竟，领教过其厉害之处的人，都死了。

　　唐从心心里明白，当日在林府上，李羿行事那般谨慎，想来只是怕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遭到林雁容的陷害，或是皇帝指使暗卫来行刺，决计预料不到最后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据薛彰明所言，他们往日在边关时也曾遭遇过刺杀，却甚少有用毒的刺客，更不提那般奇诡的蛊物。且他们从未听说过十六部中西爨有任何活动的迹象，是以这一次，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想来，这件事情里处处透着蹊跷。无论刺客的目标是谁，仅是潜伏在林雁容身边这一点，就足够令人产生许多联想。
　　倘若这一切当真是皇帝在背后一手操纵，唐从心也半点不奇怪——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向来是不择手段。

　　唐从心甚至想到了更多。前世时她便知道，李羿后来与皇帝矛盾激化的原因之一，正是先帝之死。
　　彼时她并不清楚个中细节，及至此刻，联系到当下的局面，所有事件的脉络便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皇帝手中掌握着一支源于西爨的神秘力量，这股力量正在缓缓推动着大晏的行进。
　　从先帝驾崩，到太皇太后那一场来势汹汹的重病，及至如今，大晏北疆的守护神倒下了，借由那股力量，皇帝终于要完完全全地掌握住这庞大帝国至高无上的权柄。

　　长安城里来了一个唐从心，这兴许是皇帝始料未及的事。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唐从心想到前世临死前她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那些消息——皇帝针对她谋划了那么多，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了得到她手中那枚唐家堡世代相传的家主信物——生生造化丹。

　　这名字听起来相当唬人，江湖上更是流传着其能生死人、肉白骨、令人永葆青春的神奇功效。仿佛吃下这一枚丹丸立刻就能平地飞升成仙似的。
　　然而唐门的毒药与暗器可不是摆设，没人敢以身犯险，为了那虚无飘渺的“神仙药”，进唐家堡里去偷东西。

　　那五年里唐从心没少中毒，每一次宫中动乱，被波及的都有她。起初她只以为那是宫妃所为，直到后来机缘巧合，她顺着偶然得到的线索一路艰难刺探，临死前才得知了真相。
　　皇帝起初执意要纳她，只是因为她的医术。及至后来，兴许是详查过她的身世，并得知了江湖上那些传言，这才打起了生生造化丹的主意。

　　其实，江湖中人将那枚丹丸传得神乎其神，但唐从心身为大夫，却是再清楚不过，那只是一枚可解多种毒素且有些延年益寿功效的丹药罢了，只因其中的几味药材如今已绝迹，是以再配不出第二枚。
　　这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术？不过都是凡人的妄想。

　　但人往往是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皇帝信了，所以他苦心孤诣地策划出那一场场所谓的刺杀、动乱，无数次将唐从心逼入险境，要把那枚“神仙药”弄到手。

　　然而现下再回头看这件事，不难发现其中隐藏的一些奇怪之处。
　　皇帝毕竟还年轻，无病无痛的，他要生生造化丹做什么？求长生？那未免也未雨绸缪得太过了些，秦皇汉武都不如他想得深远。

　　但若是他曾经与毒、蛊打过交道，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留下唐从心也好，要生生造化丹也好，都是因为他心中的恐惧。

　　唐从心又想到太皇太后的病。其实她一开始便有所怀疑，依着当日所见，那症状似毒非毒，似病非病，奇怪得很。
　　然而当时情势紧迫，她来不及深思，只想先救了人再说。此刻再回忆起来，唐从心忍不住心生疑窦——那真的只是普通的病重吗？

　　唐从心没有亲眼见过，但她知道，这世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东西，能够将中毒的症状掩盖成病症。太皇太后极有可能是中了招。
　　世人对蛊毒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即便是她的师父，也几乎没有见过什么成气候的蛊虫，更遑论是蛊中之王。

　　再联系到李羿的情况，纵然唐从心知晓如何最快地解去那三种毒物原本的毒性，但它们是蛊，本身的毒性早已在炼制的过程中发生了异变，成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唐从心没有把握，或者说，她还未想出一个能够卓有成效、妥善解毒的办法，只能尽力先保住李羿的性命，再一点点地摸索，找到最终的治疗方案。

　　这是唐从心两世为人所遭遇过的最大的难题了。她陷在这场困局里，整整半个月，每天都听到唐筠传回来的秦冕那边的消息。
　　凶手死无葬身之地，办案的人便从她的身世和身边的人开始查，最后却发现，她原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进林府足有六年，却谁也说不出她与什么人有过不同寻常的往来，连她平日里最简单的喜好都没人知道。线索断了。三法司会审，最终也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

　　薛彰明还在查，他是淮王府中的长史，淮王不在时，他便全权接管府上的一切事务，能够调动所有的人手，是李羿最为得力的心腹。
　　但唐从心从院里每日来换岗的护卫们脸上看出来，薛彰明的调查同样陷入了僵局。

　　半个多月的时间，唐从心没有回过鸣鹤苑。她让人直接在李羿卧室一侧的耳房里支了张榻，实在累得很了，便在那榻上睡一会。更多的时候则是直接趴在李羿的榻边小憩。

　　七夕那日，唐从心打发唐筠出去玩。这夜长安城里有灯会，热闹得很。
　　唐从心心疼她每天跟着自己苦熬，便想让她出去放松放松，请一名护卫陪着。

　　傍晚时分，唐从心为李羿腿上的伤处换过了药，疲累至极，不知不觉地伏在榻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唐从心忽然感觉额上传来一点细微的触感，登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了碰在她脸上的东西。
　　——是一只修长劲瘦的手。

　　唐从心呆了片刻，倏然反应过来，腾地起身，撞翻了一旁的矮案，几乎是仓惶地扑到了李羿面前。

　　连日的昏迷令他变得虚弱，脸颊明显地瘦削许多，透着病态的苍白，眉眼的轮廓却依旧深邃而锋利，英俊得令人屏息。
　　李羿轻阖了下眼，被唐从心握着的手指蜷了蜷。他略微牵了牵唇角，似乎是想笑，以几近气音的声调低哑、缓慢地道：“怎么……不掌灯？”

　　唐从心倏地怔住，犹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个透。
　　周遭围聚过来的几名护卫脸上现出诧异之色，一时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一片死寂。李羿唇角那一点细微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他睁开双眼，神色间有些茫然。
　　良久，唐从心伸出右手，那手掌颤抖得厉害，在李羿眼前轻轻挥了挥。

　　李羿没有反应。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