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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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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天向晚,落叶满阶红不扫。碧云天,黄花地,谁当西窗共剪烛?车正停在门楼外边。老仆人将行李一件一件扛过来。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傅南琴手指点着数了一回,将将都齐全,又道,“跟厨房说,今晚早一个钟点开饭!”
顾松霖回身将帽子自衣帽架上取下,下得楼来,“不必,我赶火车,不在家吃。”
南琴听他不在家吃,心里忍住不快,过来替他把后领整好,顺手掸几下。其实哪里有灰,不过是无事找事,平白叫他多留一刻。南琴大他七岁,两人年纪差得本大,近年她越发现老态,竟不像姐姐,倒像妈了。顾松霖给她将事宜嘱咐明白,又道:“这一去,多则三月少则一月,我便接你们过去。家里诸多烦事都累你了,妈身子不好,你多辛苦。”
南琴淡淡一笑,怪他多余,“说这些话,何苦?你去办事,家里有我,放心。”
顾松霖与她夫妻数年,一向知道她是个稳妥人,婆婆跟前小心谨慎,家中大小事务打点亦周全。倘若撇开这桩婚事乃父母做主不谈,再撇开他对她并无爱意也不谈,单只论“贤”之一字,他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老太太晚年身子骨弱,脾气比早年还要大,亏得她在跟前能够周旋齐全。
她望着他,目光中分明在说“不走了吧?好吗”,可那份期盼不知是被矜持还是庄重的礼数给生生压着。松霖一时觉得她的委婉顺从很是可怜,忍不住凑上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南琴平素与他相敬如宾,忽地这般亲近,倒觉不惯。
这时闺女自楼上跑下来,一把抱住他腿,嚷着:“爸爸,爸爸。”
他这闺女自小生下来就是个愁苦模样,永远恹恹然的表情。她跟妈亲,跟他几乎不亲。每每回来,文玉既不叫他,亦不理他。只有要什么玩意儿的时候才会过来搭话。南琴忙将她抱过来,“文玉,别闹。爸爸有事。”
她便翻个白眼,扭过脸去,任怎么哄都不回头。顾松霖只好放弃和解,转身下台阶。最后一眼,母女两个在门口,带着几许僵硬的笑容送他上车。画面有些无奈的伤感。
南琴等那辆车绝尘而去,直至看不到影子,面上笑容慢慢凝固,定格,仿佛被冰镇过。非但不觉凄哀,反有种狰狞的阴冷。
“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心事?想娶个婊子进门,做梦!”
故地重临,感慨良多。他刚下火车,脚一沾地,许多回忆片段都疯了似的涌上来。这一年里净顾着老太太的大病,家中忙乱。他自小受的旧式教育,孝字从来当先。况老太太死也不肯去医院,认为西医治死不治活。看护病人是最累人的事,累起来,什么都忘了。
这时候,想起她,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年里定然吃了不少苦。
她等不到他回来大约会很怪责他。不过其中种种误会,总能解释得明白的。
她是性子烈,但并非不讲理。
他了解,谢念汐一向通达明理。若知道个中原因,便会谅解他的难处。
上回离开前,他在城南看中一块地,临街。有幢挺别致的院落,那天井,那格局,都极像从前故乡的老屋。那会子他就起过意,这次回来歇都没歇一脚,立时起程上门去问。所幸院子还没出手,松霖当即付了钱,画了押,地契到手,心中方算踏实。叫了个伙计一块儿去看房,果然还是当年的光景。葡萄藤长得婴儿臂膀一样粗。只是长年无人打理,窗台下生了许多杂草青苔。
他转了一圈,盘算着稍微整理整理,面目便能焕然一新。唯有一样另有安排。松霖指着窗台底下,说道:“这里种上秋海棠,越多越好。”
八月春哪八月春,何等娇艳的八月春。
念汐跟若璧闲聊,说到那个不知所云啼笑皆非的王七少,两人咯咯笑得直打跌。若璧有次出门应堂会,就在街上与他擦肩而过。当时他身边跟着一队保镖,简直就跟那土匪进城一样,蔚为奇观。
念汐有回在茶楼出外条子,也恰好碰见他。两人便抽空搭了几句话。她逗他玩,问:“我还等着你施展金蝉脱壳让我大开眼界呢,如何呀?打算几时把自己给劫出去?”
“别提了。”他摆摆手,烦不胜烦,“如今我吃饭睡觉都有人轮流换班看着。比个大牢里的犯人还不如。昨天上茅房,居然有两个人站在旁边参观我拉屎!这还拉得出来吗?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那男的见他不乐,忙转过身。念汐笑得眼泪往下直淌,不停揉着肚子。不知是该同情他,还是该幸灾乐祸。
“还笑?你还有人性吗?”
“哎哟,我的天哪,你别逗我了,笑死了。”
正说这桩趣事,宝瑟跑进来,神色古怪得很,“姑娘……有……有人点你的局。”
念汐奇道:“有人点就有人点呗,你大惊小怪个什么?”
“叫局的人是……顾先生。”
城里第一间番菜馆开张,谢念汐曾去吃过一回。什么半生的牛肉啦、凉拌奶油的大白菜啦,洋人也怪,喝的玩意儿叫作“咖啡”。汤水黑似墨,香是香,可喝着苦极了。还不似中国茶叶酽酽的苦,而是干苦,冲喉。现下她的心情,跟这咖啡差不多,苦而不涩。心内一阵一阵地乱,就仿佛一波一波的浪头迎头拍来。
她都闹不清自己若当真与他照面时,是会放声痛哭还是会忍不住把他给活活掐死。
坐着黄包车穿城而过,到了地方。抬头一看,好眼熟,是个僻静四方小院。在巷子内,一面临街。并非他原来的落脚处,大约是新置办的房产吧?越往里走,越感熟悉,这不就把从前的老宅依样画葫芦给照搬一遍吗?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就立在天井里,仍旧长衫玉立,同一年前一模一样,没什么改变。梦里千百度的想象,正是这个情景。两人目光交接刹那,她只觉得自己心中的怨恨,瞬息便溃不成军。
“宝瑟,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