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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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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前滴水,积在大瓷缸里。几尾鲤鱼正然衔草玩,互赛着吐泡泡;两只燕子筑窝,忙碌不休。房檐下有张躺椅,椅上睡着人。念汐入了他的宅院,跨过月洞门。这小院幽静别致,洪全发还是那副模样,敞着襟,露出硕大的肚子,满面横肉,手里一下一下地转着核桃。念汐照样依礼问过好,他指指旁边的空凳,示意坐下。
有个大姐端上茶来,她便接过搁一边,安静听他示下。不想,洪爷浓眉拧成疙瘩,一脸消化不良的蛋疼表情,一巴掌不轻不重拍在自己锃光瓦亮的脑门子上,哀叹:“这个小老弟,真难办哪——”
他瞥了念汐一眼,问:“你就是七少的相好?”
“不是。”
“嗯?不是?那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
“那你们……这个……这个……”
她便将那天的实情大略再讲一回。洪全发听完,犹不大相信,“你真不是他相好?可我看他对你不错,倒挺上心的。还当你们早有往来。”
念汐实不想再就这话头纠缠下去,便道:“洪爷找我来,有何贵干?是为着他的事吗?”
“可不就是为了他。事情是这样,咱们这会里有个大人物,上海‘三大亨’,黄、杜、张,其中有个杜月笙你知道吗?”
开什么玩笑!赫赫有名的青帮老大,十里洋场的无冕之王,道上一代风云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凡大烟馆、戏园子、燕子窝、赌场乃至夜总会等声色场所,全归青帮所辖。她沦落风尘,整日都跟黑白两道的人物交陪,这些名字,这些人的来历,那都是必得晓得的常识。何止知道,简直太知道了!
她小心谨慎地问:“……是他爹?”
洪全发啧了一声,忙解释:“怎么可能,想哪儿去了。要有这么大的来头,我区区姓洪的哪能攀得上?”
她松口气,还好还好,想自己那天口不择言,曾骂他“这路货色”。若人家记仇,那可麻烦大了,不由嗔怪:“既然不是,你老人家干吗那么激动?”
“虽不是,但也有来历。这位七少爷姓王,单名一个霆字,在家行七。我当年乃是由他家老爷子引荐入会,受过王老爷子大恩。老爷子当年只身闯荡上海,靠贩烟土起家。后来法租界同公共租界有了‘大小八股党之争’。老爷子是杜府门下人,在会,暗中很出过些力气,因此受到上边赏识,飞黄腾达。当时我年轻识浅,有次在外头不慎惹事,被人悬红买我的头。亏得老爷子情面大,叫人出来‘吃讲茶’,这才勉强了事。所以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
念汐听他说得诚恳,又听说这王七少爷有如此深的道,倒有两分敬畏。“可这位公子如何与他父亲闹得这么僵呢?”
“嗨,还不是少年人那点儿破脾气。他们爷俩性子都硬,好时还好,不好时就天崩地裂。这不是老爷子看七少到年纪了,成天在外胡混不像样子,于是托人做媒说了个大家闺秀。自然也是有背景、有财势的。七少不乐意,后被家人强着见了一次面,不知为什么,就更加不乐意了。最后偷偷跑出来,意思是媳妇不娶了,不然就不肯回去。老爷子气得冒烟,江湖上发了话,各处着人拿他。又说若不肯老实回家娶媳妇,就不要这个儿子。”
原来这么回事。既出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怪不得他对她说“原因就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如果他说出“我是怕娶媳妇所以逃家”这种理由,她更会断定此人精神失常。
“明白了。”念汐乖觉,顺他意思答道,“您是想让我劝劝他,请他回家成亲。”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苦口婆心,好话歹话都说尽,他愣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我想你是个女的,软话哄上两句,没准还能劝得动。”
她对这个结果可没把握,索性把丑话撂在前头:“我不是七少的相好,所以只能尽力而为,勉强试试。若不成,洪爷别见罪。”
王霆住在后边厢房,洪全发叫个小丫头领她过去。甚为别致的一间雅房,方至门口,便有三四个汉子在那边站岗,交头接耳讲论些什么。见到她,领头的点点头,往内一指,“里头呢,刚起。”
她挺一挺腰,娉娉婷婷步进房。外边有张红漆的八仙桌,明代式样一色的家具。柜上几样古玩陈设,对面是张鸳鸯戏水绣花屏风。壁角西洋落地钟,钟锤嘀嗒嘀嗒的。越过屏风,内间卧室里床上空着,床前桌上扔着一只长方形纸盒子。
就听他在隔邻扬声说了句:“桌上那双鞋是赔你的。试试合不合脚?”
念汐打开盒盖,果真是双枣红的女式高跟鞋。想起那天晚上她在路上不慎穿坏一对新鞋,没想到这人还记得此事,特意找人买了双新的还她。她将鞋换上一试,不大不小刚刚好,于是在屋里来回踱上几步,谢道:“承赐,七少破费。”
那边沉默片刻,忽听他“啊”了半声,便是叮当一下脆响,金属交撞。她忙赶上去探看。原来王霆方才正对着镜子剃须,不小心刮破了皮,脸上出血。她忙拿自己手帕替他按住,“别动,别动。”
他便歪着头,任她按在伤处,一手将锋利的刮胡刀在脸盆内涮了涮,皱眉递过,“来,你帮我弄。”
这等不情之请,没法推拒。念汐便只得请他在椅上坐下,展开折叠刀片,一下一下仔仔细细替他刮起来。两人谁都没开话头,王霆闭着眼睛,亦不瞧她。她心里便动念,想:瞅他这副八风不动、神闲气定的模样,必然知道我来做说客。我要是先开口,他一定有一堆话拿来堵我的嘴。他不动,我便不妄动。先等他开口,再接他的招儿。想到这里,原本稍有忐忑的心情反而定下来。
她刮下许多胡楂,王霆原本的五官面相便更显出来。他头发有些长,没工夫打理,尽都搭在额前,眉目多少见风霜。想来逃婚路上奔波辛苦,怪叫人怜的。可转头一想,这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有什么可怜?活该。念汐强忍住笑,目光顺他下巴滑下去。他刚起不久,才洗脸,因此衬衫衣领直敞到胸前。她目光往里扫了扫,悚然一惊。自肩胛至咽喉深深一道疤痕,几乎正切在气管上。她目光不能挪开,瞧得发怔。
忽听他合目说道:“能别用你那色眯眯的小眼神继续非礼我了吗?”
念汐自觉失态,转开视线,故作随意,问:“这道疤,莫不是你的风流债?”
他“哈”了一声,不由自主去掩脖上刀痕,“不是你想的那样。”
念汐将刀片上的泡沫拭净,慢吞吞说道:“一个姑娘,若不是恨绝了你,出手不会这样狠。”
“你怎么就断定是姑娘?”
“直觉。”她笑笑,“我直觉一向灵得很。”
王霆被人无意中戳中心事,不免尴尬,转开话头:“不说我的事。对了,你不是还有话跟我说吗?”
念汐便祭出“装蒜大法”来,“我有话跟你说吗?”
“你不是进来劝我不孝有三,不娶无子,绝先祖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上古说到如今,摆事实,讲道理,直到我豁然开朗,回心转意为止吗?”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就算我说了,七少会听吗?”
他果断回答:“不会。”
“这不就结了。”
他凑近前,补了一句话:“你回去跟洪全发说,只要我手脚没断,死也要跑,纵然是爬,也会爬出去。”
呀,好深重的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