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93、番外其五

　　庚子年癸未月己卯日，宜嫁娶。

　　愚翁之女大婚，半个修道界前来庆贺，小小的药王谷中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此时，人们的目光尽数汇聚在一处，又有人以传音窃窃私语。

　　“那个青年人，为何如此眼熟？”
　　“这样一说，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是弥灯！弥灯尊者！”
　　“当真是！”
　　……

　　众人犹自惊疑不定，苍庚沐浴着来自各个方向的注视，面不改色推着轮椅，穿过人群。
　　上一回下山时，他要么覆着脸、要么净是挑人烟罕至的地方走，并未遇到这等状况。这回却不同，在到达药王谷前，已有许多次被错认成弥灯，苍庚都以“只是容貌相似”含混过去，到如今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
　　只是这么多的目光落在身上，多少让人有些不自在。

　　这时，广袖下伸过一只手，毫不避讳地贴住他的掌心。药师微微抬眼，轻声道：“无妨，我在。”
　　苍庚轻轻咳了一声，目光不易觉察地柔和开来，面颊却又泛起一抹浅淡红晕。

　　老妖精微微一笑，神情自若与苍庚十指相扣。

　　两人下山一月有余，除了参加寂花时的婚宴，另有一目的，这主要还是苍的要求。
　　苍过去担心小朋友入世之后，被世事繁华迷了眼去，不愿再搭理他这个老东西。这种心思在真正入世一回后就淡了许多，既见苍庚的眼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他也就放心下来，心想这世间如此广阔，苍庚又还年少，不若带他走上一遭，看一看过去未曾见的风景。

　　自然，这只是表面的说辞，另有一层心思，却是苍羞于说出口的——雾失楼台上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但只有两人守在一处，小朋友的缠人劲儿就愈发收敛不住。少年人未经人事，却有满腹好奇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又爱问些羞死人的问题。饶是苍几百岁的面皮，也着实受不住这等情热，恰逢药王谷的请柬送过来，他便飞也似地拉着苍庚下山了。
　　原本想着出游在外，总能有所收敛，谁想到见多了人世百态，苍庚的问题反而更多起来。诸如昨夜，便一直缠着他问所谓“洞房花烛夜”，究竟是要做何事，解释来解释去，一不小心，就折腾到后半夜……

　　苍坐在轮椅上扶着腰，心想今日分明有正事，果然还是该收敛些的……

　　苍庚察觉到他的动作，立即关切地低下身：“可是哪里不舒服？”
　　老妖精面色一窘，刚要搪塞过去，一人忽然道：“苍庚小友！”抬眼一看，却是愚翁。
　　“前辈，许久不见。”苍庚点点头，推着轮椅迎过去。

　　“着实是许久不见了……”愚翁笑逐颜开走到近前，话说到一半，向轮椅上打量一眼，忽然正了神色，“这位是小友的朋友？”

　　药师还未开口，愚翁已将上半身凑过来，以仅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私语道：“这位朋友，老夫观你面色虚白、气劲松散，这等症状，可是阴虚过度……”
　　“咳咳！”苍无端呛了一口，老脸一红，立即开口打断道，“多谢关怀，只是我并非人族，实不可用寻常医理度之。”
　　“哎呀，那真是失礼了。”愚翁闻言，笑着摆摆手，“请问阁下是……”

　　“吾名苍筠。”苍暗叹一口气，心想总算含混了过去，苍庚却仍然纠结着愚翁方才那句，张口道：“请问前辈，‘阴虚过度’是……”
　　药师一耸，立即加快了口舌：“吾名苍筠，愚翁或许不知。但在下另有一名号，号曰青衿，世人或有所耳闻。”

　　果然，一听“青衿”二字，愚翁双目一亮，大喜过望道：“什么！竟是青衿先生么！”下一刻，已从苍庚手中接过轮椅推手，“老夫慕先生之名已久，若先生方便，不妨借一步说话。”

　　苍挥挥手，示意无妨，便随愚翁躲到一边去了。

　　苍庚留在原地，茫然地眨眨眼，身后一人忽然扑过来，揽住他肩膀笑道：“小苍庚！”
　　回过身去，妄清宵着一身红袍，正笑得满面春风。

　　久未见面，苍庚心中自是欢喜，颔首道：“妄公子，恭喜呀。”又向他身后看：“花时姐姐呢？”
　　“嗐，新娘子在拜堂之前是不能露面的，你呀，连这也不知道么。”妄清宵在苍庚额上一弹，又凑到他耳边，“话说你那位苍筠，今日来了么？”

　　苍庚揉着额角，点点头：“来了。”

　　“在哪在哪？”妄清宵好奇死了，“快指给我看看！”

　　苍庚微微合眼，感应到一缕幽香所在，指向远处一座八角亭道：“在那边。”

　　亭子居于山腰，人迹渺渺，放眼望去，亭中不过两人。妄清宵极目远眺，再怎么看，那里都只有他的未来丈人，与另一个——
　　“苍筠他他他他……是个男子？！”

　　“是。”苍庚侧着脑袋，不懂妄清宵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妄清宵则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说好的名讳雅致、身怀异香的佳人呢？他本以为那苍筠定是个绝代美人……等等，那人也确实是个美人不错，但是，这这这……

　　“妄公子，妄公子？”苍庚在他眼前挥挥手，没什么反应。他便点点头道：“妄公子，我先行一步。”
　　言罢，留下独自一人风中凌乱的妄清宵，往半山腰去了。

　　是夜。
　　吵吵嚷嚷闹了一大天，月上中宵，药王谷终于安静下来。

　　苍庚为药师梳头宽衣，心中却惦念着一事：“凫徯与丹苏怎么没来？”

　　药师也有所察觉，问过愚翁，却说请柬早就送到了月迷津渡，只是不知为何，凫徯君今日既未到场，也没送书信来说明缘由。
　　“许是丹君那边到了紧要关头，脱不开身吧。”苍如此说道。须知狐狸当初被祸首震碎灵元，重塑肉身已是不易，想要重新化成人形更是难上加难。再者，即便化了形，若要连同记忆一起原样恢复，不知要废多少心力。

　　苍庚犹不放心：“等咱们离开药王谷，就去月迷津渡走一回。”

　　药师颔首。反正他们两人此行漫无目的，去哪里都是一样。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萧条水榭中，有一人无所事事倚着栏杆，抬眼望天。

　　夜幕中有一颗星格外耀眼，丹苏辨认了一阵，依稀记起那暗红色的星斗似乎名为荧惑。
　　他抱着膝盖看着星，心中思忖那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丹苏是一只狐妖，得道化形于三天前。

　　他睁开眼的第一刻，就见到一人在他身旁，俯下身定定望着他。
　　出于一种兽类的本能，狐狸直觉此人对他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存在。但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甚至记起了自己名为“丹苏”，仍然记不起这个人的身份。

　　他犹豫许久，最终小心翼翼问道：“你是谁？”

　　那人凝视它片刻，叹了一口气，默默起身。在他转身的瞬间，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丹苏看见，那人的眼中似乎有什么熄灭了。
　　那人离开了。

　　丹苏心中一动，莫名难受得紧，急忙起身追过去。新生的手足不那么好用，他在榻上挣扎了半晌才起身，连滚带爬追到廊下，那人早不见了踪影。

　　丹苏知晓自己身处月迷津渡，也记起了密林外有一叶扁舟能够离开，但他不知去何处寻刚才那人。
　　那个人仿佛一阵风似的，转眼就消散在天地间，连点灰尘也没剩下。

　　于是他只得在此处苦等着。

　　江风吹来熟悉的气息，狐狸动了动鼻尖，一骨碌从栏杆上跳起来。

　　“苍君！小苍庚！”

　　来人可不正是他的熟人。丹苏向渡口跑了几步，隐隐看见远处显出两道身影。刚要迎上去，又停住了脚步。

　　等等，他分明记得所有人，却唯独忘了那个人的姓名，若果真是极其重要的人，不应该不记得吧？
　　狐狸在原地想了片刻，甩甩头又往前走：“罢了，果然只是个陌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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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冒个泡……
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