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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番外其四 ...

  •   [筠倾城·心髓]

      又是一年岁末,雾失楼台今年格外热闹。

      起初来的是筠倾城一行人。神雾风铃响个不停,下山去查看,便见她身后跟着御无愆、怀中搂着一个小团子,携家带口似的坐在山脚石亭中。药师一见他那同族就头痛,原想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筠倾城却理直气壮道:邀她上门做客,可是苍庚早就应下的。
      药师闻言立即求证似的回过头看,苍庚想了想,当初梦境崩碎、妄清宵受伤时,恰逢筠倾城赶来,两人分手前,他确实应过这么一句。于是向药师点点头。

      筠倾城又道:“时值除夕,人多点不是更好?”

      药师掐指一算,果真是年三十了。山间无日月,他和苍庚又不注重人族风俗,竟没能察觉。
      好吧,既然是小朋友应下的事,那便没办法。

      这么自我安慰着,不想刚过晌午,凫徯和他的狐狸又到了。

      这不是巧合。筠倾城道:“上回遇见他,他说有事找你,我想择日不如撞日,就除夕那天吧。大家齐聚一堂,多热闹。”
      药师扶额,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这回是真正热闹起来了。

      说起除夕,无非放鞭炮、吃饺子,亦或其他诸般风俗。这山巅的人几乎都是辟谷的,又不能见明火,便一一作罢,最后,只保留了“守岁”这一项。
      地下埋着的万花魄被挖出来,众人一一满上,前半夜嬉笑吵闹,过了子时,便逐渐安静下来。

      御无愆修为虽高,却意外地不胜酒力,早就伏在了桌上。药师说是与凫徯有事相商,方才也离开去了诊室,多半是探讨丹苏的状况。
      苍庚本也想跟着去,无奈筠倾城一杯接一杯喝个没完,他只得留下来陪着客人。

      然而不过一会儿,身后传来轻微响动,门外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影。他心下一动,起身过去查看,刚探出头,便被人拉着袖子扯到暗处。
      苍庚一惊,随即闻到熟悉的暗香,便安下心来,讶然道:“你不是去了诊室?”

      药师去而复返,眼神有些飘忽:“难得过一回除夕,老人家本想给你压岁钱,方才人多……”

      苍庚失笑,心想,这样的除夕,往后只要想过,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何况即便给了压岁钱,在这山巅又没有地方可花费。
      但他心中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只是顺着药师的话道:“嗯。”

      老妖精轻咳一声,心虚似的四下扫一眼,忽地欺身近前,吻住少年的唇。

      少顷,苍庚魂不守舍地走回来,小筠灵最先发现,立即过去嚷着要抱抱,又搂着他的脖子问道:“大哥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问还好,这一问,苍庚的脸更烫了,忙摇头道:“没什么,可能是有些醉了。”

      筠倾城闻言,举着杯盏笑道:“你才喝了多少,怎地就醉成这样。”

      苍庚见她面前的三坛万花魄尽数空了,急忙劝阻道:“筠姑娘,你也少喝一点吧。”

      筠倾城不理,推了推身旁的人:“快起来,再来一杯。”

      御无愆含糊应了一声,竟真的抬起头,却是踉跄起身,主动来到榻前,褪下鞋袜,规矩地盖着被子躺好。

      筠倾城见状,也从桌边站起来:“厨房在哪边,我去给他熬一碗醒酒汤,不然,他非要三天后才能醒不可。”见苍庚面露担忧,又摆手道:“放心,我没事。”

      苍庚见她果真眼神清明,一点不像喝醉了的模样,只得指了个方向,抱着小团子跟在后面。
      但他心中又想,筠属草木,生性惧火,熬汤什么的,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到了厨房,筠倾城轻车熟路点燃陶灶,手脚利落,竟分毫不显惧色。药釜中缓慢冒出热气,他们三人便在一旁静静等待。小团子倚在他怀中,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苍庚道:“困了便睡吧。”

      小团子揉了揉脸,奶声奶气道:“我要听故事。”

      苍庚照顾老人家虽有一套,哄小孩却是新手。闻言,立即求助似的看向筠倾城。后者会意,想了想,道:“好呀,那我来讲一个。”

      小团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揉着眼睛应了一声。

      筠倾城眨眨眼,思量片刻,缓缓道:“从前,有一座小山村,村中有一个独自居住的青年——”

      小团子顺口问道:“从前是什么时候?”

      筠倾城装作回忆的样子:“大约是几十年前吧。”
      小团子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她又继续道:“有许多姑娘想要嫁给青年,因为他忠厚勤劳,不仅还清了父母的旧债,又添置了一大块田地,是个理想的夫君人选。然而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青年却不为所动,始终独身一人。”
      “直到有一天,他家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姑娘。”

      “村中立即议论纷纷,有的说那是山间的妖怪所化,还有的说,那姑娘一定不是个正经人。”
      “村头私塾中教书的先生尤为厌恶那来路不明的女子,说是男未婚女未嫁,住在一起成何体统?然而有一回,他见到了那姑娘——青年的农田在私塾后,女子不在意村人们如何看待她,每日箪食壶浆去晌田——他忽然就改了口,说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一定是个流落在外的大小姐。”

      “村中只有他是进过皇城科考、见过大世面的,连先生都这样说,其他人更是好奇,待那姑娘再出门,大家便一窝蜂的凑过去看,果真,就如先生说的,那女子生得真美,竟比绘本中的神仙还要好看。不仅如此,她每天能织一匹布,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饭食也做的好,每日送过去的午饭,青年都吃得干干净净。”

      “而且,姑娘识得字竟与私塾先生一样多。自此,先生又有了另一套说辞,说那傻小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青年却不太高兴,有一天,他回到家,对女子说:‘你还是走吧’。”

      小团子迷迷糊糊问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筠倾城道:“姑娘也这么问,又问是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青年却说,不,是她太好了。”
      “某一天,青年上山打柴,在一棵槐荫树下,遇见了那女子。深山老林中,竟有个如此貌美的姑娘,他立即想到,这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再一问,那姑娘果然是神仙下凡,只是法力尽失,才流落凡间。”

      苍庚听到这里,总觉得有些熟悉,这种穷小子与仙女的故事,过去药师读的话本里多得是。

      果然,接下来的情节也是大同小异,筠倾城娓娓道:“青年其实早就爱上了姑娘,但他明白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怎么配得上仙女呢?所以才狠下心说这句话。女子听了,沉默片刻,含泪说道,她如今没有法力,无法回到天庭,除非得到一枚仙果。而那仙草要数月之后才开花。”
      “于是,青年便不再提离开的事了。姑娘还是照旧去晌田,旁边的农人说起有多羡慕青年呀、他多有福分之类的话,青年也只是笑笑,不应声也不反驳。就这样,两人相安无事地共处了几个月。”
      “然后,便是一个寻常的秋夜。眼看就要丰收,青年每晚都睡在田边的小棚子里,看守田地。女子却心绪不宁,因为她知道,当夜子时,仙草便会结果,错过了这一次,就要再等五十年。”

      “然后呢?”小团子就要睡着了,却想把故事听完,强打精神问,“她走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筠倾城笑了笑,“她就那样默默等待着,直到子时过了,百里外山中的仙草也凋落了,她仍然没有动,眼见朝阳一点一点升起……”

      “唔……”故事到这里便告一段落,虽然没有彻底讲完,却也差不太多,反正这种故事总是皆大欢喜的。小团子心满意足,闭上了眼。

      筠倾城起身,边把药釜从灶上端下来边头也不回道:“你先带她走吧,我待会便过去。”

      苍庚应了一声,抱着小团子离开了。

      筠倾城出神地盯着灶中,不知作何想法,竟缓缓将手伸了过去。触到火焰的一刹那,指尖吃痛,她抽了一口凉气,猛地缩回了手。
      这种灼伤的痛感许久未曾经历过,依然十分熟悉。

      织布、家事,都能以术法做到,唯有下厨一事,对于筠灵来说,着实为难。
      最初,免不了将厨房弄得一团糟,做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饭食,更像是焦炭一般。那青年却从不抱怨,做什么便吃什么,不仅吃的一点不剩,饭后还笑道:“不错,有进步。”
      久而久之,她竟克服了畏火的本能,厨艺真的进步了许多。

      眼前浮现那青年略微黧黑的脸庞、纯净温和的眼神,筠倾城低声自语道:“傻子。”
      没错,只有傻子才会吃那种猪狗都不愿吃的东西,即便吃完后可能会腹痛不止,却还笑着安慰别人“有进步”。也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什么仙女下凡的故事。

      她在峭壁上发现了那株还有数月才到花期的仙植,本想在旁等待,却意外遇到入山砍柴的年轻樵夫。青年见女子孤身流落深山,不由分说就要带她走。
      筠倾城觉得解释起来过于麻烦,她又没有旁的事,就随着那青年去了。后来两人住在一处,日子虽平淡,却也有些她从未体会过的人间趣味。

      所以在那株仙植开花结果的夜晚,她想了想,五十年对筠灵漫长的生命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她便是陪着这活不过百年的凡人瞎胡闹一场,也等得起下一回。
      于是她没有出门,反而将房屋里外打点的干净整洁,收拾被褥时,却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叠纸。

      是那人的私房钱么?她暗笑,拾起来一看,并非银票,只是一沓寻常草纸,墨迹氤氲,写着满篇歪歪扭扭的字。

      她先是不解,又忽然记起,自与那私塾先生见过一回后,再经过私塾,便听先生不教圣贤书,反而教起了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书生满肚子酸水,许是又对那人说了什么“你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如何配得起那神仙一样的人物?你可知何为望衡对宇、欢情自接么?”之类的无聊话。

      筠倾城一张一张看过,纸上字迹先是粗狂,后逐渐变得规矩,方方正正,像是幼童的笔迹,虽生疏,又无端透出稚拙的可爱。到了最后一张,终于不是无序的单字,而是一首歪歪扭扭的《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

      她掩唇笑了,嗔怪道:“真是个傻子。”嘴上说着,却把草纸好好叠起来收进怀里,预备等那人回来,好好调侃他一番。

      一等便是天光大亮,从朝阳初升到日上中空。

      以往再忙,青年总会回来吃早饭。她等的不耐烦了,提着食盒去田间,却没看见人影,再打开小棚子的门,被褥平整规矩,还是昨日她叠起来的,根本没有用过的痕迹。
      筠倾城原地站了一阵,忽然有些微妙的预感。她扔下食盒,顾不得暴露身份,立即就要腾云而起,一回身,却见两三人抬着乔木扎起来的架子,急匆匆从山上跑下来。

      架子上仿佛有什么,相隔数十丈远,筠倾城妖元凝聚在瞳中,一眼便看清了,那是个人。

      青年遍身血肉模糊,几乎仅能从衣着辨认出身份。有农人扔下锄头,凑过去惊叫道:“这是怎地了?!”
      抬着架子的樵夫一面奔向郎中家,一面急吼吼地回道:“今晨咱们进山,就看见崖下躺着个人……”

      筠倾城怔在原地,直到那几人不见了踪影,总算回过神来。

      这小山村宁静祥和,郎中平日所见最多是跌打损伤、头疼脑热,几时医治过这般重伤的病患?正暗自心惊,屋头华光一闪,那姑娘竟大变活人似的出现在眼前,一把扯过青年的手腕。
      旁边的村人几乎惊呆了,静了片刻,纷纷大叫道:“妖怪!有妖怪!”连同那郎中一起,几人连滚带爬跑出了屋。

      筠倾城耳中仿佛听不到任何声响,只一味不知疲倦地将妖元灌入破碎的血脉中,又从芥子袋里取出丹丸,企图喂进青年口中。尽管作为顶尖的医者,她明知为时已晚,回天乏术。
      青年面色惨白,血早已经流尽了。

      种种手段用过,却不起任何作用,她迷茫地握着冰凉的手腕,恍惚发现,青年的手握得死紧。费了莫大力气,展开满是血口子的手掌,便见一颗剔透的果实静静躺在掌心。

      “……”
      筠倾城动了动嘴唇,想骂一句傻子,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为了颗果子丢了命,人族本就是这样脆弱又天真,何时起,她竟忘了呢。

      抢过那颗仙果,她毫不犹豫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将沾着血迹的果实碾得稀碎。
      可在同一刻,胸口却忽然炙热不已,仿佛有什么从心底喷涌而出,逐渐凝成一滴沉重滚烫的眼泪。

      ……
      灶中炎气烤的面颊生疼,筠倾城将一张草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进袖中,端起琉璃盏,向正堂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倾筠心动则生心髓。
    关于筠娘的心髓的来历。
    ps:我鸽了好久哦,d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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