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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忘年 ...

  •   从那一天开始,苍庚便再也没见过药师的面。

      最初,他以为如筠倾城说的,药师被祸首幽禁已久、着了什么邪道,不禁焦急万分,说什么也要闯进诊室去。还没到房门口,就听见里边如临大敌,颤着声高呼“不许过来!”。
      声音全无先前的淡定,大有抵死不从的意思。

      苍庚自然不敢硬闯,只得整日倚在廊下,望着那道厚重的门扇发呆。
      他也想了些办法,诸如将入世的际遇、自己的正体一一讲给药师听,希望以此打消他的心结。有好几次,他清楚地听见房中脚步来回,很是犹豫的样子,在门口踟蹰了一阵,却终究没露面。

      苍庚束手无策了,无可奈何之下,修书一封,请御风蠹送出去,想听听神通广大的凫徯君有何高见。
      于是,在他与药师互不相见的第十七日,雾失楼台久违地迎来外客。

      凫徯并非独身,身旁还跟着个不甚意外的人选。据说是凫徯见了信,心中没什么头绪,便请筠倾城一道前来。
      而倾筠与苍筠果真不负同族之名,筠倾城登上山巅,直奔诊室,不知在门外说了些什么,竟就轻松地敲开了门。

      随即,房中沉默片刻,忽然传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苍庚与凫徯在廊下,只听门后拉拉扯扯,伴着苍恼怒的推诿声,又传出隐约话音:“足有一整年……”“难道一直躲着?”

      半晌,门吱呀一声打开,筠倾城招招手,示意二人进来。
      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虽止住了笑,面颊却仍是忍得一片绯红。

      苍庚闻言,三两步跨过门槛,却见地上置着个水桶大小的玉缸,其中植着一株剔透如玉的仙植,竟是苍的本体。
      那灵筠挺拔修长,枝叶葱茏,仿佛镀着一层晶莹的釉质,端的是钟灵毓秀,通体无暇,只是不知为何,翠色消褪,筠身呈现出凝脂般的雪色。

      苍庚先是觉得惊奇,很快便发现更为蹊跷之处。原来在繁茂叶片掩映下,隐约露出些状若柳絮的细长穗子,细看之下,白中犹泛微红。
      苍庚心下一惊,不由伸手抚摸灵筠的枝节,动作轻柔疼惜:“苍筠是不是生病了?”

      他心中只顾着焦急,却没曾想若是将草木之躯换成苍的身体,这举动有多暧昧。眼见灵筠怕痒似的轻微抖动起来,筠倾城笑着摇摇头:“此为灵筠结穗。换句话说,老东西开花了。”

      苍庚一头雾水:“只是这样,他为何不愿见我?”

      “那要问他自己了。”筠倾城轻笑一声,侧首道,“我说苍筠啊,灵筠一旦结穗,花期足有一年之久,你难道想一直维持着本体,直到花落了为止?若依我说,你便化回来吧,一大把年纪了,还死要面子——”
      灵筠哗啦啦摇晃着叶子,筠身微微泛红,仿佛在说“要你管”。

      苍庚以为灵筠开花时色泽消褪,最多是化形后模样变得怪异些。他并不在意苍筠外貌,只是担忧又有其他方面的害处,便问道:“筠族因何会忽然结穗?对身体可有损伤?”

      “没什么损伤,待花落了便会恢复原状。”筠倾城托着腮,语气有些古怪,“至于结穗,此乃本族传承中所言之事。传说,倾筠动心则生心髓。而苍筠沾染了心爱之人的眼泪……”

      苍庚半蹲在玉缸旁,抚着微凉的筠身,原本正认真听着,眼底忽而撞进大片梨白淡粉,耳畔一阵衣料窸窣摩擦,便见一人从他身边腾的起身,手足无措地冲向筠倾城:“住口!”

      筠倾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手,机敏地后退一步:“我偏不!”
      她一面扯着凫徯抵挡,一面高声笑道:“苍筠若沾了爱人的眼泪,便会倾尽周身妖元,结出花穗——筠族只你一株苍筠,我想着你这老东西不近人情,这辈子与开花无缘,没想到你竟——”

      苍风度尽失,狼狈地去掩她的嘴,然而晚了一步,筠倾城辗转腾挪,嗓音倒是清朗脆生,一字不落被苍庚听了去。
      末了,她的目光在少年与同族之间玩味地梭巡一轮,摇着头道:“啧啧。”

      苍只觉双颊滚烫,不用临镜自照便知定是满面绯红。

      筠倾城见了他这罕有的薄面皮,更是如同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扶着凫徯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来。
      最终,仍是正直的凫徯君出面解围:“前辈若无其他要事,我与筠前辈也该告辞...呵。”

      苍再一次恼羞成怒:“你笑了吧?!凫徯你刚刚笑了吧!”

      凫徯摆着手矢口否认,在化身斗鸡的前辈的追逐下,仓皇离开了雾失楼台。

      .
      凫徯与筠倾城作别于石亭外。

      走了数步,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人。那人怀抱一件形状奇异的瓷器,无声无息追上来,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凫徯怀中搁着一团温暖的绒毛,在方才的吵闹声中迷迷糊糊转醒,此时伸了个懒腰,自衣襟处探出头来。
      昙光从旁伸手,想揉一揉狐狸的脑袋,赤狐双目一闪,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指尖。

      “果真记仇。”他嗤笑一声,收回了手。

      凫徯轻抚赤狐柔软的额头:“昙光君这回主动寻来,所谓何事?”

      昙光仍盯着那狐狸,答非所问道:“短短数月便能显形,看来凝魄灯功效卓然。只可惜当初小狐狸伤得太重,耗尽了一点神元,此回重生天生体虚,不知还能不能化成人形。即便化了形,又未必会有昔日记忆——”

      凫徯温声打断他:“昙光君究竟想说什么?”

      昙光咳了一声,讪笑道:“既然你问起,我便开门见山罢。如今太白已魂归天地,他的神元多寄托于那个名为苍庚的少年体内,但那少年显然对成仙飞升毫无兴趣。你却不同,与业魔一战时,你已接近大道圆满,仅余一点执念,便是这只赤狐。”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继续道:“当初我便说过,这几百年,于他已是多得。如今他只是一只寻常走兽,既不通灵智、亦无神元傍身,此时放归山林,才是他原本的命途。”

      凫徯眉尖一挑,侧首道:“可是,当初分明是昙光君将丹苏送到月迷津渡。”

      “这个嘛,这是事出有因……”昙光摸了摸鼻尖,眼神有些躲闪,“反正,小狐狸吞了你的神元,便是结了仙缘,这缘分合该在你轮回第七世时终结,我才送他来,却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般……”
      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得体的说出来,索性话锋一转:“总之,荧惑君,该放下了。”

      凫徯静静听他说完,没应声。半晌,他伸手入怀,将一物放入昙光手中:“把这个拿去吧,它与我无关了。”

      昙光展开手掌,是一尊小巧玲珑的三足鼎。
      无需多言,这便是凫徯的选择。

      “我就知道……”昙光不甚意外,低声嘟嚷了一句,收起三千界,“既然如此,话也说完了,就在此别过吧。”

      凫徯点点头,心念一转,长剑凌空化出一道银色弧线。

      风掀动昙光衣角,他仰起头朗声道:“再会。”

      凫徯心中却知道,不可能再会了。神与人界限分明,如今他舍弃重新成神的资格,昙光便不可能再在他面前现身,即使再次出现,也将是以完全不同的身份。

      他御剑而起,未再回头。昙光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
      那两人已消失在沉雾中许久,苍仍然站在悬梯边,假意余怒未消,气势汹汹往下看。
      只是如今他的样貌不比往昔,即便作出怒容,犹似美人娇嗔,毫无威慑力可言。

      他自己如何不知道这一点?诊室中有铜镜,他每日便捧着那面镜子过活,日夜盼望着闭眼、再睁眼,就能化回过去的模样。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开花结果是草木的本性,如日升月落、春去秋来,苍筠一旦结穗,无论化成本体还是人形,根本不能掩盖随之出现的异状。非但如此,筠灵淡薄人情,一生也许仅能开花一回,所以每每结穗,便倾尽遍身所有妖元,因而,苍的本体才会显出病态的苍白来。
      而结穗带来的变化在化成人形时更加明显,更让他绝望的是,这异状既不会短时间内消退,也无法遮掩。

      就仿佛将爱意尽数写在表面,即使口中想要矜持一些,面容、身体却直白地、无遮无拦地呐喊出来。

      苍自觉活了一把年纪,早已是荣辱不惊,却没想到还能有如此使人羞恼的事。

      所幸小朋友话少,即使听了筠倾城胡言乱语,也没有追着他问东问西,苍暗自镇定片刻,强行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转身往回走。

      苍庚从方才起便一言不发,径直凝视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那一身青色衣袍尽数褪成了浅淡的梨白,衣角像是掠过盛放的蔷薇丛,染上轻微绯色。从他身边过时隐约见了正脸,药师眉间似有一点朱砂,眼尾残红未褪,唇瓣鲜艳如雪中芙蓉,抿成一道轻薄的线。

      只一眼,苍庚便觉像是喝了三大坛万花魄,整个人晕乎乎不知南北。

      他们二人一个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一个目不转睛跟在身后,双双迈入正堂。苍几乎是习惯性地倚在美人榻上,苍庚便挨过去,坐在他身边。
      他记起药师的习惯,斟了一盏水递过去。指尖相触,两人甚至不约而同瑟缩了一回。

      过去他们分明时常肌肤相亲,同床共枕也从未觉得有何异样。一旦挑明了一切,反倒多了层顾忌,无论做什么,似乎总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暧昧。

      老妖精不敢与苍庚对视,低头慢慢啜着杯沿,再一次庆幸小朋友寡言的天性。
      一口水还含在舌根,便听苍庚道:“你喜欢我吗?”

      苍庚想起方才筠倾城的话,面色微赧:“据说,苍筠只会为……”

      “咳!”药师呛了一声,简直为小朋友可怕的直白无所适从。趁还未听到更让人抬不起头的问题,他缓了一口气,有些僵硬地别过脸:“自然。”

      苍庚望着他眼尾一抹浅淡胭脂似的飞红,心中一热,稀里糊涂便捉住了白衣广袖下的手。

      于是,苍的耳垂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泛起绯色,连白皙的脖颈也漫开一片潮红。
      他这才知道,原来比在小朋友面前显出结穗后的人形更加令人含羞的事,这世上还多得是。

      他急于做些什么,使擂鼓般的心跳平和下来,情急之下,还真想到了一件,且这么一想,满腔热意便消退了。

      老妖精反手扯过苍庚的手,将袖子一掀,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眉头紧皱,眉间一点花穗形状的印记便拧成一条窄细的红线,无端添了几分肃然。苍庚正望着药师出神,见他神色一变,也跟着心神一凛,低头看去,修长的手指正指着自己的手臂内侧。
      苍庚是花为肌木为骨的体质,周身原本莹白如玉,却在下山时为了寻找正确的方向,以尖锐石片在手臂上割了数十道血口子。到如今,伤口尽数留了疤,深深浅浅,颇有些瘆人。

      苍总是温声细语,鲜少以严厉的语气说话,像当下这般又气又怒更是第一回:“你的体质,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以花为肤本就娇嫩,怎经得起这样糟蹋?结了疤还是好的,若伤口迟迟不愈合,血流不止,你又怎么办?”
      他是动了真怒,尤其是想到自己不惜忍受剖身取骨的痛楚,便是不希望苍庚再受一点伤害,这小东西倒好,将好好的身子作践成这样,更有甚者,听说凫徯与祸首对峙时,他竟不顾性命、想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一旦追究起来,可就不止一条胳膊的事。苍庚被训斥得抬不起头,却也知道药师是出于后怕,才发这一通脾气。因而,头一回挨骂,他心中没有分毫不满,反而甜丝丝的,也就忍下了满肚子的牢骚,没有反驳——你还不是一样,将自己置于险境,可曾想过我有多担心?

      他老老实实低着头听训,苍发作了一阵,见小孩怪委屈的,也不忍再说,便伸过一根尾指:“那便做个约定,就当是为了我,你也要珍重自己,不许再受伤,好吗?”
      记得许久许久以前,久到苍庚还只是个勉强够得到他腰间的稚童时,有一回他们也这样约定过。

      这一次,苍庚更加认真,也更加明白誓言的意义:“好,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同样的事。”
      尾指相结,代表约定既成。

      然而,此事并未就此结束,接下来的数日间,两人重新做起一件久违的事——拾花瓣。

      此事是药师提出,他很有些介意苍庚的伤痕,一定要让他的手臂恢复如初。
      苍庚没有任何异议,正如药师其他心血来潮的举动,他全都尽力配合。

      又是一年初春花朝,雨季将至,老人家如今无需装模作样地坐轮椅,靠在高大的合欢树下,往怀中收拢完好的花瓣。
      他还是不爱动,由苍庚收集好了一捧残红,再递到他手中。

      挑挑拣拣,蓦地一抬头,苍庚循着风追着花瓣,恰好来到他面前。

      如今虽是确定了心意,两人之间却仿佛仍有一层隔阂,不知何时才能打破,苍在少年直白的凝视下,不自觉地微微低头。
      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苍庚屏住呼吸,鼓足了勇气,蜻蜓点水似的,反复轻吻药师额上蔷薇色的印记。

      似乎能够更进一步——苍如此想着,轻轻合上眼,霜白的睫毛不安颤动。
      此时此刻,几百载岁月尽是虚掷,游戏人间那许多年也全然不顶用,他仍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似的,紧张得心尖直打颤。

      等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有。

      苍讶异地睁开眼,便见少年早就躲到了远处一丛春桃下,一边笨拙地拾着花瓣,一边试图遮掩艳若桃花的侧脸。
      好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他不禁扶额,先是有些焦急,又忽地笑了。

      还好,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世来相互陪伴,相互等待。

  •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正文完啦!(鞠躬)
    是开花呀,没想到吧!果然我还是喜欢甜甜的谈恋爱环节!
    番外是有的!大概是尽岁宫的、伏兔无愆的、凫徯丹苏的、最后小朋友老人家的。(刀片注意)
    完结感言等我番外都写完了再说8(虽然也没啥好说的)
    番外的更新频率...看情况吧,最近在写论文来着。
    (再次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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