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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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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岁宫主没有停留多久,又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苍立即放下书卷茶壶,青芒一闪,收起了身下轮椅,利落地拉开门,向外观望。
黥蝉鲜少见老东西这般机敏,在身后冷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苍见四下无人,迈出门去,回身道:“蝉君说得对,老人家在此叨扰已久,不便再长留。”
不知怎地,尽岁宫主的到来让他心中陡生某种不妙的预感,觉得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于是,凫徯刚刚回到另一座小院门口,忽有所感,抬眼一看,便见一道青芒破空而起,向远处去了。
难道是……他心中一动,索性在院门口站了一阵,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向苍庚交代,一人从背后赶上来,温声道:“凫徯君为何独自在此?”
回头看去,尽岁宫主持着烟枪,另一手亲切地挽着他:“是在下怠慢了,快进来坐。”
凫徯无法,只得随着他进去。
尽岁宫主性情随和,见谁都是一副笑颜,很快与苍庚熟络起来。见少年郁郁寡欢,不由关切询问:“小友可是有什么心事?”
苍庚还没开口,筠倾城已代他答道:“老东西续骨未成,他自然担心得紧。”
“哦?是说药师吗?”尽岁宫主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口道,“若是如此,小友大可不必担忧。在下方才去了一回诊室,药师状况甚佳,看起来已无大碍。”
话音未落,苍庚蓦地抬起头,面色变得有些古怪。尽岁宫主瞧见他的神情,登时住了口,以手掩唇颇为慌张道:“哎呀,在下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苍庚已经跑出了小院,不多时,又折返回来,神情既惊且忧:“他不见了!”
尽岁宫主自觉失言,依旧掩着唇坐在一边,一副颇为无辜的模样。筠倾城不甚惊讶,悠悠道:“这事由苍筠做出来,倒也一点不奇怪。老东西诡计多端,这回不知又有什么鬼点子。”
她的话无异火上浇油,苍庚一想,药师隐瞒他这许多事,定然心虚得紧,他若不敢露面,干脆藏到不知何处去,自己得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他?
他光是想一想,便觉得眼前阵阵晕眩,急得满面通红。
凫徯到底看不过眼,急忙拉他到院子外,低声道:“小友莫慌,方才我见前辈似乎往那边去了。他重伤初愈,想必走得不远,你快些追过去,或许赶得上。”
苍庚闻言,立即抬眼望去,凫徯所指的方向,可不正有一道浅淡青云,悠荡着飘向远方!
那想必是苍筠了。他稀里糊涂道了声谢,边紧紧盯着那缕浮云,边顺着花间小径向前追赶。眼见面前一道高墙挡住去路,苍庚心中一急,脚下生风,竟平步青云踏入虚空。
周身灵力似乎明白他的心情,在这关键时刻听从调遣,苍庚先是一惊,随即迈着稚童似的步履,摇摇摆摆向前追去。
天上的动静尽数落到眼里,尽岁宫主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烟枪,吞云吐雾:“筠姑娘何苦恫吓小朋友呢。”
说的仿佛此事与他完全无关似的。筠倾城倒不在意,浅笑道:“若不让那老东西再遭殃一回,我这心里总不舒服。”
黥蝉深以为意,心中暗想,这倒是。
苍正如筠倾城所说,逃跑起来,可谓个中好手。
苍庚最初无法自如支配灵力,只能堪堪跟在后面,使那缕青云始终停在视野边缘。还好药师久卧病榻,髓骨初续,不能运起十成妖元,两人一前一后,既没有拉开距离,也没能接近一分一毫。
如此行了大半日,苍庚逐渐习惯了如何踏云腾空,脚程便快了起来,而身下景色愈发熟悉,他正疑惑,忽然望见一方遮天蔽日的云雾。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回到了雾失楼台。
苍向后看了一眼,明白此番他是如论如何也逃不过了,索性从云端按下,强作镇定整理仪容。刚刚捋顺了被天风吹乱的银发,还没等转身,便被堵在石亭旁。
苍庚脚步沉缓,踏在绵软的草地上,发出窸窣细响。药师梗着脖子不敢回头,觉得那一步接一步尽数踏在他心上,简直像是某种折磨人的酷刑,使他芒刺在背。
此情此情,和幻想中压抑却又带着几分暧昧的重逢场面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独自站在窘迫的气氛里,额上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老妖精心一横,暗想,无论受到怎样的冷眼叱责,他都认了。
如此破罐子破摔地思量着,他刚要主动服软,苍庚大步上前,一言不发扯过他的手腕,只一味向前走。
磅礴灵力在紫府中翻腾,苍庚凝视着眼前的沉雾,双目洞若观火,清晰辨认出正确的方向。
他不开口,苍哪敢出声?只能将所有话咽回肚子里,低眉顺眼跟在后面。
然而苍庚早就不是当初哭着扑到他怀中的小团子了,他身量渐长,腿也比过去长,大步流星向前走,刚行到一半路程,药师刚刚痊愈的身子骨就有些跟不上。
但他此时心虚得紧,根本不敢提出异议,勉力迈开腿,咬着牙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
悬梯在望,长不见头尾,高度凛然让人绝望。
苍终于还是说出了口:“稍歇歇罢……老人家实在走不动了。”
他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说话间双腿打颤,端的是一副孱弱不堪的模样。
事实上,这话着实发自真心,且比过去任何一个他自谕“身体虚弱的老人家”的时刻都要真挚。他确实一步也不想走了。
可他扯谎在前,落荒而逃在后,先是逃了几千里,也没见怎么样,又丢下了从不离身的轮椅,走了这好大一段路,现下再说这话,显得没一点说服力。
苍自种恶果,此时终于尝到了苦头,一句话说出口,甚至带着点祈求。
苍庚还是不说话,他也不敢催促,惴惴不安等了片刻。身子忽然一轻,竟是被人揽在怀中,打横抱了起来。
苍庚一手抄着他的膝弯,一手环在脊背上,依旧一言不发。
他的手却是很稳。药师吃了一惊,瑟缩了一下,便强行敛住神情,任由人抱着向上走。
他悄然抬眼,那少年面沉如水,一眼也不向下看,一副捉摸不透的肃然神情。
他甚是不习惯这样的苍庚,连经久未见、肌肤相亲的喜悦也冲淡了大半,越往上去,越觉得如坐针毡,简直不能再在这怀抱中待下去。终于到了山巅,苍咳了一声,按耐不住道:“小朋友,放老人家下来吧——”
话音未落,苍庚竟真就放了手,他低呼一声,不轻不重跌在地上。
身下青草绵软,倒也摔不痛,只是被人如此毫不留情扔下来,总归有点难堪。苍揉了揉腰,狼狈地抬起脸,面上带了点委屈神色:“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番折腾啊。”
缓和气氛的玩笑话还没说完,一抬眼见苍庚满面阴云,他自觉收了声,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讪笑着转过身:“咳,若没别的事,老人家便去休息一阵——”
尚未迈步,后襟一紧,生生将他留在原地。
苍庚扯住他后腰上一小块布料,深吸了一口气。
苍脊背一僵,不敢回头看此时少年脸上的神情,老老实实停住脚步,心内煎熬万分。
苍庚忍了一路,甫一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你骗我。”
那颤抖一并传到苍身上,他忐忑地握紧了两手,感到如遭火焚。
“你不需要轮椅,也不怕淋雨。”
“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
“你计划好了一切,却从来没想过告诉我。”
……
一句句一桩桩,苍像个被凌迟的罪犯,连自己听着也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他又是头一回听苍庚说这么多话,不安之余,彻彻底底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企图辩解,小小声道:“老人家现在不是好好的——唔。”
苍庚蓦地自背后抱住他,老妖精一下子失了语。
那两只手臂力气颇大,让他有种将要被掰碎了揉进少年身体里的错觉。苍庚把脸埋入药师后颈中,犹自颤抖了一会儿,忽然闷闷地说道:“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声音带着软软的鼻音,苍只觉得颈间落下三两点温热的水滴。
他微微一颤,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轻轻唤道:“小朋友。”
苍庚在他肩头蹭了蹭眼泪,十分倔强地纠正:“我不小了。”
“好吧。”药师失笑,随即正色道,“苍庚。”
他很少这般唤少年的大名,苍庚搂着他,直觉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郑重地应了一声:“我在。”
苍思量片刻,缓缓道:“先前我说了许多假话,但这一刻所说的,老人家可以起誓,天道在上,绝无半点虚假。”
他认真地说完这一句,又有点自嘲地低下头:“听说你这一回入世,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风景,也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人间万般繁华,绝非小小的雾失楼台可比。这山巅你知道,只有经年不变的风景,和一个寡淡无趣的老东西。所以……”
苍庚恨他他也不怕,他只怕“厌倦”二字。
说起来,苍向来表现出从容不迫的神态,仿佛万事不挂心,实际上却是个过于胆怯的性情。他需要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苍庚永远留在身边,即便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平和、虚假的安宁。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不知何时起,事情渐渐脱离了掌控,他最不愿让苍庚看见的一面,暴露的干干净净。
他顿了顿,声音也不自觉地喑哑了:“所以,你还愿不愿意……和我……”
苍庚抽抽鼻子,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药王谷中,凫徯对他说的话。
弥灯不在了,只有凫徯知道他的正体究竟是什么,他听了,一时觉得惊奇,却又不怎么意外。
太白将惊鸿一瞥刻成一副隽永的画,画中有万顷筠海,有无边风月,摒弃了所有杂念,亦不染半点尘埃。
苍庚的存在只是神明漫长的生命中,一点微乎其微却又弥足珍贵的美好。后来弥灯一身双化,宁愿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要将这一点未被污染的美好留在世间。
药师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哽在喉咙,迟迟说不下去。苍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于是凑到他耳边唤道:“苍筠。”
苍忐忑难安,垂着头应了一声。
苍庚自然而然道:“我曾见过的,比你想象的更多。可是天上地下所有美景加起来,全都不及你。”
“当初你说,之所以选择了我,是因为刚好遇到罢了。可是你好像还不清楚,我的存在,就是为了遇见你。”
他只是说了一个事实,却清晰地感觉到,他怀中的人忽然细细颤抖起来。
苍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被这几句直白不遮掩的情话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想不起任何回应的话语,只是不住想到,糟了,这回真的在劫难逃。
苍庚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小动物似的用鼻尖磨蹭他后颈:“你怎么不说话。”
苍艰难地取回理智,就要说些什么,心下忽然一凛。
骤然间,他奋力挣扎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苍庚,提着衣摆飞奔而去。
“哐当”一声响,诊室的房门重重合上,震落满门梁的旧尘。
苍庚前一刻温香软玉在怀,此时并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站在原地,双手还怔怔抬着,作出将伸未伸的挽留姿势。
原本好好的,突然间这是怎么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忆方才那一幕。
一切都毫无预兆,只是苍筠消失在门后的一瞬间,仿佛有一缕柔和浅淡的蔷薇色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结局了终于表白辽,亲妈都感动的泪流满面(不是
那么究竟发生了神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