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温柔 ...

  •   凫徯踏进东厢时,他那前辈以熟稔的姿势靠在轮椅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指尖,膝上放着一方手帕,似乎正在思量要不要重新擦拭一番。

      苍头也不回,淡淡问道:“扫完了?”
      凫徯低下头,答非所问:“多谢前辈。”

      苍手中仍握着幼童细弱的手腕,随意摆摆手,继而问道:“这小东西,你要怎么处置?”
      虽是问话,显然是有话要说,凫徯便虚心问道:“前辈以为如何?”

      苍早已摸清了小东西症结所在,秉持着一贯救人救到底的态度,为后辈指点迷津:“以如今的状况,即便老人家的血放干净,也治不好他。除非——”药师望着凫徯,在他眉头蹙得更紧之前,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换骨。”
      椎骨是人的中轴,支撑着整具肉身,幼童身内被业火侵蚀殆尽,残骨早已撑不起身体,反而成了累赘,这种情况下,倒不如把坏骨彻底抛掉,一劳永逸。

      “换骨?”凫徯不觉重复一遍,先是觉得这想法近乎异想天开,仔细一想,又并非不可行。

      “不错。”苍点点头,“你的灵元亦有温养疗伤的效用,想必也试过了,如若不将髓骨的问题解决,无论打入多少灵元,都是杯水车薪,而一旦外来给养跟不上痼疾吞噬的速度,这具肉身便会在短时间内枯如槁木。”

      他见凫徯沉默不语,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猜到了他的心思,随口劝慰道,“放心,无需以他人髓骨替换。世间多有奇珍异宝,亦可用来铸骨。”
      妖魔精怪修炼时经常借助外物,若有幸得到神物、并炼成物我一体,那是再好不过的,这在非人族类眼中,便如人族剑修“人剑合一”境界一样,没什么大不了,更无人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拘泥。苍继续道:“小东西体质特殊,连业火也耐他不得,想来只要方法得当,换骨并无不可。况且,奇珍为骨,不见得比不上他原本的骨头。”

      比方说筠灵髓骨,便是世间难寻的至宝,即使是个毫无道基的肉体凡胎得了,也能一跃成为修道界大能,以此类推,即便是次一等的奇珍为原材,总要比凡人天生的椎骨更好。

      想到此处,苍斜了一眼那不体面的小团子,颇为薄凉地想,如此说来,换骨非但不是坏事,说不定还是这小东西的造化,至于最后究竟是否能成,全看凫徯的手段。
      说起换骨,听闻尽岁宫的医者最擅长开膛破肚之流,也许凫徯可以托此人出手……总之,这事他已仁至义尽,其余交由凫徯想办法,休想再折腾他。

      凫徯还在思量方才那一番言论的可行性,苍便把幼童的手交到他手中,悠然靠近桌边,斟了两盏清水权当践行酒,不动声色地等他回神。

      门外夜幕低垂,雾失楼台抬头不见玉蟾宫,更显天光晦暗。此刻正是留客时,断没有赶客出门的道理,但对面若是一株不近人情的草木的话,此举便显得很寻常。凫徯十分了解他这便宜前辈的秉性,他为幼童掖了掖被角,回过身刚要开口,忽又抿紧双唇,面色骤然苍白。
      脑中嘈杂渐起,凫徯半倚在榻边,本想咬牙撑过这一阵,谁知袖中物偏不顺他的意,一阵光芒闪烁,青色光辉顿时穿透白色广袖,映亮整间诊室。

      苍被背后动静惊动,一转头便看见那不安定的青色小鼎漂浮空中,兀自震动。
      凫徯勉强抬手,又一道封印落下,玲珑鼎中仿佛不甘心似的,嗡嗡震颤片刻,不情不愿坠落地面。

      凫徯想收回小鼎,这一回却没能抬起手,他挣扎了一下,仿佛脱了力似的跌坐在地。

      药师难得收敛了面上淡笑,过去扶起他:“你有伤?”
      凫徯倚着床栏,说不出话,肉身不设防备,任他探寻。苍静默闭眼片刻,复又睁开:“不是伤……是灵元损耗过甚。”
      这却比受伤更令他讶然。恐怕三个冥灵境加起来,也不至使凫徯耗损灵元至此,这鼎中物究竟是何方妖孽?

      另一边,那鼎果然想证明自己是个不得了的妖孽,又有上蹿下跳的征兆。苍虽看不出这东西的真身,却知道绝不是好相与的,且不说修为,单看这份见缝插针、短短半日内折腾了两三回的秉性,也是个顽劣不堪的妖物。
      再看凫徯打出封印时毫不犹豫的手势,想来与鼎中物抗衡已久。

      然而此时情势危急,苍顾不上质问,先提点道:“可借地利。”凫徯会意点头,再结法印,这一回却不是调动自身灵元,只见床榻边轻纱微摆,门外沉雾仿若被无形旋涡吸引着,一股脑涌进诊室,一时间堂内雾气弥漫,苍只觉水汽扑面而来,带起一阵湿润的风,银发上立时沾满了细密的水珠。

      铺天盖地的雾气转瞬间在凫徯掌间凝成一道薄幕,看似入水般柔和,牢牢覆在玲珑鼎上,至此,那鼎中物像是彻底断了念,不再有波动传出。
      雾失楼台四起的云雾是浓稠灵气所化,所谓“地利”,正是借这无尽的天地灵气,暂且封印鼎中妖物。

      山巅云雾一朝散尽,九天之上玉婵清辉适时泼洒,映得堂中白玉地面一片清明,苍抬眼看向门外,方才入目满眼苍翠,此时草木灵气尽失,纷纷泛黄凋敝,仿佛只是刹那间,已经送走一春一秋。
      凫徯眼中再次泛起刺眼的暗红,瞳孔周围仿佛燃起一轮野火,彤光一闪,便随着忽而黯淡的月华一起,消散于无边夜色中。

      再看门外,杳杳云雾只停滞一瞬,便源源不断地再次自地底涌出,由稀转稠,整座山如被清风掀起一角面纱的佳人,只留人惊鸿一瞥的余地,转而又隐身于重重帘幕后。
      雾气四合,九天明月被遮掩,房中只明亮了片刻,再次暗下后,仿佛比先前更加晦暗。

      苍看向地上那尊看起来与寻常铜器并无差异的小鼎:“你要如何处置这东西?”

      凫徯调息片刻,有些喑哑地开了口:“先回转月迷津渡,以鼎为阵心,引天辉地灵,每日加持一道法印,天长日久,锁灵阵自成。”
      月迷津渡是凫徯居所,虽不像雾失楼台这般隐秘,也是一处钟灵毓秀的宝地。沧尘子一派长于占卦看相、堪舆风水之术,寻个钟天地之灵气的寓居处再容易不过。

      以凫徯修为竟要如此费尽心力,看来鼎中妖物确实棘手。苍想到了什么,眼神一转,随口问道:“那这小东西呢?”
      一开口,他便觉得如同解除业火时一样,主动给自己挖了个坑。

      凫徯犹疑道:“……晚辈自当尽力。”
      封印初成绝非三天两日的事,中途断然不能停止。幼童体内业火虽解,仍不时要筠血这般奇珍异宝温养,才不至于使那幼小身体中的生命力被痼疾吞噬殆尽。他说尽力,心下却有些迷茫,不知到底要如何尽力才好。是要拼着灵元耗尽的危险、先为玲珑鼎打上几重封印,然后携着这虚弱的一小团奔波千里、寻铸骨的材料?还是……

      想着想着,他忽然罕有地轻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极轻,没有惊动身旁的雾气一分一毫,甚至他自己也未曾觉察。可凫徯心中却骤然泛起一阵酸软,生平第一次有了些“力有不逮”的无力感。
      这与他数日前所经历的无可奈何又有不同——那时他觉得是天意弄人、至今仍看不清其中种种,这一回却是他主动意识到,他累了、疲惫了,或许该休息片刻。
      可如果他休息了,这一身重担由谁来背呢?

      凫徯忽而沉默不语,苍也无声坐在一旁,眼神在榻上几经流连,最终败下阵来:“……留下吧。”

      凫徯略带错愕地看他。

      苍抬起下巴,向榻上一扬,漫不经心道:“这小东西,便留下吧。”
      他称呼幼童为“这小东西”,玲珑鼎也是“东西”,总之,在他看来,都是麻烦,区别不过是其中一个会喘气罢了。

      凫徯下意识拒绝:“此行已多有劳烦前辈之处——”
      “既然已经劳烦了,多少又有何分别?”苍打断他,“你若带他走,日后隔三差五便要上门来讨一滴筠血,平白扰了老人家的清净,才是真正的劳烦。”
      随后,又补了一句:“反正这小东西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摆在这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老人家只负责吊着他一口气,铸骨之事,你可别想推脱。”

      他倒像是无所谓似的,轻描淡写便揽下了负担,凫徯哪还能推脱呢?他望了一会那捉摸不透的前辈,刚要开口,苍仿佛预料到他要说什么,回身道:“道谢就免了,只要你封了那鼎后能及时取走这小东西,老人家就谢天谢地。”

      苍的神色仍然淡淡的,凫徯却隐约从那副玉琢般的眉眼中琢磨出一丝含而不露的温柔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诸君,我喜欢傲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