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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断骨 ...

  •   业火已解,凫徯心头像取走了一块重石,这才察觉周身有些无力。他眼神一直落在榻上,忽地想起身后同样无力的一人,面上不由带了歉意,回身欲言又止:“前辈……”

      “放心了?”苍似笑非笑地打断他,他恢复了些气力,轻轻一挥手,将桌上杯盏收入袖中,唯独留下盛着心髓那只,抬眼道,“这一个你拿着。”
      他劳苦功高,心安理得指使后辈出门。

      山巅一小半土地被高大建筑占据,亭台楼阁或富丽堂皇、或设计精巧,却又各有千秋,像是取任意风格拼凑的产物。
      表面上看,这一隅已经被建筑填满,绕过重重楼宇,后面又别有洞天。

      穿廊绕柱经过低矮的月门,又过花窗长廊,终于来到建筑背面。还没过最后一个拐角,先有水汽扑面而来,凫徯一抬头,只能看见苍茫的云烟,云烟后面,传来泠泠水响,光是听着便使人遍体生寒。

      这一片水泽是苍的命根子,他沐浴在湿润水汽中,立时容光焕发了几分,自凫徯那边接过茶盏,仿佛怕被灼手似的,随意一掷,那盏子连同其中的心髓、心髓中包裹的业火,便从他手里飞出去,“砰”的一声倒扣入水。
      这下可好,仿佛扔了一道爆破符咒进去,湛蓝水泡一接触水面,立即点燃了整个水池,冷冽泉水“咕嘟嘟”沸腾不停,如同有人在池底架了一把火,幸好水中并无鱼虾,否则再过片刻就要煮出一锅鲜汤来。

      热气蒸腾,与水面缥缈冷雾相接,暂时冲散了山巅碍人视线的云烟,凫徯此时方才看清,原来这楼阁后另有天地。眼见处亭台、回廊不一而足,拼凑成一副无边无涯的雾中山水,甚至有一方泉眼自假山缝隙中流出,几经回转落在一片玉璧上,又在低洼处汇聚成池,入耳潺潺流水声,正是水击玉璧的脆响。

      水池逐渐平静,仍有滚滚热气蒸腾,看来这水泽自此不再是寒潭,而成了温泉,所幸假山上泉眼仍清冷如常,否则苍非要抓狂不可。

      凫徯望着一池春水,再次欲言又止,思量着那所谓报酬到底是什么。
      苍是药师,在他医治过的数不清的病患中,有达官显贵,有玄门高人,有平民百姓,他若是有意,可以名扬天下、跻身神医之列,也可家缠万贯、游戏人间,可他偏偏躲进这远离尘世的山巅,甘愿做一棵高岭之筠。

      他正想着,只听苍含笑道:“你还是没变。”

      凫徯有一瞬间恍惚,不知怎地,想起风雪夜中,有一人也是这般笑语盈盈对他说:“你变了。”
      也不是多久之前的事,但此时想起,恍若已是沧海桑田般遥远,这其中每时每刻夹杂着的悔恨、惊疑、未解,如同钝刀磋磨心神,让他记忆深处那张笑脸有些模糊。
      变了、还是没变?茫茫然间,凫徯自己也说不清。

      苍只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不给后辈更多思考的余地,又支使别人:“有心事过后再想,先付报酬。”
      凫徯回过神,怔怔点头。苍道:“随我来。”

      一路无言,两人停在一间上了锁的房间前。苍打出一道妖元,那锁应声而落,凫徯推开厚重门扇,先被飘飞的尘埃呛了一口,回头一看,苍早有准备,在开门之前便退得远远的,周身点尘不染,气定神闲。
      待尘埃落定了,他才缓缓摇着轮椅回来:“进去吧。”

      跨过高耸的门槛,凫徯四下打量,这房间不算小,立着数十排直抵穹顶的高大木架,每一架分成数个方格,格中摆着的东西也落了厚厚的灰尘,不辨正体。
      门扇开合带起轻风,卷落门前木架上的旧尘,近处木格中放着一道水晶匣,透过肮脏的盖子,影影绰绰可见一株已成人形的古参。一旁木格被形状规整的长条状物品塞满,一点尘埃剥落,黑灰下乍放黄澄澄的金光,竟是数十块沉重的金砖。
      前方一块半人高的牌匾体积巨大,无法塞进木架中,只能倚在一旁,即使蒙了一层灰,仍能辨出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济世圣手。”

      苍对两边视而不见,一心向前。
      原来此处尽是药师过去收到的诊金,但看他散漫的态度,并不足以称之为藏宝室,或许叫做储物间更为合适。

      经过几排木架,两人终于停下脚步,面前是一道上了锁的木柜,有一人高,单独立在墙边,由旁边萝卜白菜一样随意摆放的奇珍异宝衬托,似乎更显出其中并非凡物。

      檀木门轰然落锁,激起地面烟尘纷飞,苍以袖覆面,别过脸去:“打开。”

      想来这其中便是与报酬相关的东西了,凫徯面色凝重点点头,上前打开柜门,待他看清柜中放着的物件,双目微微睁大了:“这是——”
      他怔了片刻。

      直到苍把东西交到他手里,凫徯低头看,那是一支光滑的、修长的——扫帚。
      柜中还有别的。苍又取出一件围裙,慢条斯理围在凫徯腰间,再挑出一支拂尘,送到他另一只手中,将仙风道骨的后辈装扮成一个像模像样的洒扫童子。
      一抬眼,正对上凫徯怔愣中透出不解的眼神,苍贴心嘱咐:“此处宽敞,抓紧动手。”

      “……”凫徯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被人猛地抓起又轻轻放下,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反应。

      苍看凫徯发怔,伸手为他抚平白衣上被围裙带子勒出来的褶皱,心满意足地拍一拍后辈肩膀,转身离去了。

      筠灵无需睡眠,但苍今日着实受了累,强撑着转回正房,恍惚间已神思缥缈,陷入冥冥中。待他再次睁眼时,所见之处,旧尘尽祛,露出原本描金雕花的纹样,连榻上挂着的轻薄纱帐也干净熨帖,在午后沉雾中轻柔摆动。
      他先恍惚了一阵,才认出这一尘不染的房间确实是他的卧室。
      转头看门外,金乌西沉,沉雾被夕阳染成温暖的橘金色,凫徯打扫时刻意放轻手脚,竟没有惊动他半分。

      苍抿了一口玉盏,心想,手脚如此利落,他这后辈果然了不得。
      殊不知,凫徯也是这样想的。

      雾失楼台楼阁众多,苍平日住着的正堂都积满灰尘,更不消说其他房间,换个喜好洁净的人来,估计当场便会厥过去,也不知苍是如何在此处生活了一个春秋,又能保持周身人模人样、点尘不染。
      正在整理储物间的凫徯一面拭灰一面想,前辈果然是前辈。

      另一边,苍养足了精神,微微直起脊背,算是活动过了筋骨,便重新摆好姿势瘫回原处,缓缓摇着轮椅出门。

      诊室的白玉砖终于恢复了原本的颜色,隐约映出穹顶轩窗。
      苍在门口遥遥向榻上看去,不由感叹小凫徯果真心细如发,连那狼狈的幼童也焕然一新,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袍,至少远看还过得去,不再是个会呼吸的破旧摆设。

      医者看人,不仅看皮相,还要看骨,苍指尖拂过小东西的眉骨,暗自勾描一番,若是没有这一身可怖伤痕,倒也是个能入眼的长相。
      他在人间浪荡时,别的不挂心,人族爱美的恶习倒学了十成十,虽然经历一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后冲淡了些,见人第一面首要还是看脸。像这种送上门来的买卖,更要先入得了眼,才能下得去手。

      指尖点灭一缕碧色,苍懒散抬手,妖元如同雪落竹林般,无声无息没入幼童体内,他微微闭眼,神识随着这一缕筠气悠游回旋。
      常人寻医时至多能求得一滴筠血,这小东西好大的福气,一口气服下小半盏,便是个萝卜此时也该泡成人参了。苍原以为这一下已经药到病除,探寻之间,却轻轻皱起眉头。

      幼童体表伤口尽数合拢,看起来恢复状况良好,体内却如深冬荒野,不见一丝生气。筠气磕磕绊绊循着血脉游走,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无论如何也无法更进一步,一炷香过去,还没能行一个循环。
      苍不信这个邪,再催一道妖元进入,想要强行冲开堵塞的脉络,小东西却承受不住他这么折腾,睡梦中小脸皱成一团,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若说老妖精本妖,其实是不那么在意这幼童感受如何的,不过既然是凫徯的人,他也就不得不停下手,寻一个更缓和些的方式。苍想了想,掐着指尖,再次逼出一滴筠血,略一挑眉:“真是便宜了这小东西。”
      这一回他急于探明真相,无暇翻出袖中杯盏,径直伸手过去,贴在幼童干裂的唇上。

      筠血中附着一缕神识,如一条灵活的鱼儿,游走在几近干涸的河道中,几经挣扎,终于到达林尽水源处,还未等看个明白,忽然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一滴筠血转瞬间没入急转的漩涡中,不知去向。
      苍骤然睁开双眼,神识归位。

      幼童对自己的处境一概不知,还在沉睡。
      他满身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黑发也重新梳理过,柔顺搭在脸旁。凫徯不仅为他收拾妥当,还给他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筠血入体,小团子也有所察觉似的,先前纠结的眉眼舒展了些,安安静静瑟缩在棉花堆里。

      苍皱着眉盯了那小东西一阵,修长手指伸入锦被,略一摸索,灵巧地解开了中衣衣带。
      指尖甫一碰到那小小的一团,分明是温温的,他却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不过,这只是因为太久未与人肌肤相亲而引起的异样感,他定一定神,手指再次深入,抚上幼童凹凸不平的脊背。

      弱小的身体藏在锦被下,看不见是怎样的状况,但凭着嶙峋的手感,不难想象这具躯体是如何伤痕累累、形销骨立,苍循着一节一节突出的椎骨摩挲,几乎产生一种只要稍加用力、这小东西就会从中间折断的错觉。
      可惜筠灵非人,也就少了人族的悲悯之情,苍面色古井无波,只顾着探寻想要得到的答案——他那滴筠血入了幼童体内,莫名被一处看不见的旋涡卷入,难以发挥全部功效。回想神识游走的痕迹,旋涡所属位置正是幼童椎骨。

      药师顺势探寻,很快发现手下这身体的异样之处——整条椎骨形状扭曲,简直像是一把被人掰开揉碎的碎骨渣,又随意捏成了个犬牙交错的形状,更有骨节突兀支离出来,几乎戳破肌理,竟是被人硬生生取了数段髓骨所留下的痕迹。
      冰冷手指又在脊背上逐节按压,那小东西便无意识地低声呼痛,苍不为所动,只留意指尖坑洼不平的触感,显然,这幼童不仅髓骨残缺,剩下的椎骨也已被业火侵蚀的七七八八,不堪大用。

      这种情况下,寻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但凫徯送来的小东西既然挨得住业火,显然并非常人。苍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冷血冷情地下手、肆无忌惮地诊断——还好榻上人无知无识,否则说是诊断,倒不如说折磨更合适些。

      这诊断持续了一阵,终于告一段落。苍揉了揉眉心,无不挑剔地想,果然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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