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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饲养 ...

  •   凫徯未在雾失楼台停留太久,依前辈劝告,好歹躺在榻上调息几个时辰,天色未明,便匆匆起身,借着树梢几缕黯淡月华,踏雾而去。

      苍如同被执意闯荡江湖的儿女舍弃在家的孤寡老人,停在石阶边上,默然凝视翩飞的白衣融入云烟。直到路面上淡淡的脚印也被沉雾覆盖,再难辨出痕迹,他终于收起视线,缓缓转身。
      身后仍是模糊却熟稔的景色,他抬眼望着雾霭中若隐若现地楼阁,不知怎地,胸口蓦然生出一缕低回的寂寥。

      老妖精保持着瘫在轮椅上的姿势,独自咂摸心头转瞬即逝的酸软,心想,这算什么?

      草木精灵不同于走兽那般,天生有四肢可以随意跳跃奔跑,他们自生出灵智到化形,至少要在一方土地上孤零零站立百年。苍来到雾失楼台只有一个春秋,这和他从前做筠时形单影只静立尘外的无数岁月相比,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断不会因独居在此而觉得寡淡寂寞。

      尤其是在尘世中浪荡一段后,他自觉已经厌倦了人间种种,躲进雾失楼台的契机虽然来得仓促狼狈了些,但结果还算合意,他对此地甚是满意。
      那么,此时这缕难得的寂寞滋味,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是沧尘子在此,也许会笑着打趣:“你这是‘同心一人去,坐觉云雾空。’”——苍与凫徯相差何止百岁,一人一筠性情各异,却有些莫名相通的地方,譬如“寡情”一处。可如今,寡情的少年忽然为世情罗网所困,苍却不明所以、只是模糊察觉到那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少年内里有了些不为人知的转变,自然难免困惑、慨叹。
      同时,又生出些疑惑——疏离如凫徯仍无法脱离尘世牵绊,他又如何?

      可惜这山巅只他一人,便无人为他解惑。老妖精钟灵毓秀、博古通今,偏不知“物伤其类”这道理,左思右想,最终只以一句“老人家上了年纪,果真容易感伤”随便应付了事。

      于是,这难得的心绪便如偶然闯入云雾的雏鸟,生疏地扑腾几个来回,立即失了方向,最后又无声地沉寂下来,回归平静。

      雾失楼台的日子恰如苍的心境,也跟着平静下来,除了凫徯来时偶然热闹一番,人走后茶便凉,只留下楼阁后那一汪池水——如今变成了散着热气的温泉。

      还有那小东西。

      凫徯离开后第十五天。
      苍斜斜靠在美人榻上,手中持着一卷泛黄的古书——只是持着,当下的一页不知翻开了多久,已被沉雾濡湿一层,若有爱书之人见了这一幕,非要取过桌上置着的水丞敲他的头不可。

      房中寂静,隔着通透的花窗,远远听得见泉水泠泠,如一曲琵琶,叮叮咚咚催人入梦,间或流得急了,敲在玉璧上,水声忽地激越。墨绿瞳孔原本如猫瞳般扩散,被这水声一扰,蓦地收缩,苍微微一震,恍惚回过神来。

      这一发怔,竟怔了一整日。他习以为常,手指伸展又虚握起来,却没有摸到暖融融的一团。

      是了,那毛团儿近日飞羽已齐全,虽然飞不出山巅,却活泼得很,有时在树梢,有时在檐下,整日见不到影子。苍停了一会儿,罕有地觉得有几分无趣,忽地想起,对了,还有那小东西。

      当初他留下幼童时,分毫不以为意,心想,不过是个不出声也不会动的摆件,最多占他一间厢房罢了。于是,那小东西便同诊室其他摆设一起,彻底被抛诸脑后。
      如今药师终于记起了山巅上还有这么个活物,心下猛地一沉,当即起身。

      他许久没有以自己的双脚踏上地面了,这一回若不是因为急于确定那小东西是否还活着——幼童的性命他不甚挂心,但毕竟是凫徯送来的人,若折在他手里,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

      时值子夜,一道青影穿破沉雾,推开诊室大门。

      榻上人与十余天前相比,并无太大变化,依旧是一把虚弱到动动手指就能捏断的骨头,遍身可怖的疮疤,在黯淡月光的掩映下,光怪陆离,如一个无言的小怪物,瑟缩在锦被下,连姿势都没变过。

      唯一不太一样的是这小怪物的脸。因为少了筠血灵元温养,原本还算圆润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呈现出近乎死灰与枯黄之间的枯槁。或许是在睡梦中察觉到生机将绝,那幼童眉头紧蹙,拧成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

      带着一丝紧张,修长的手指缓缓伸过去,探了探幼童手腕。
      ……还好,还活着。苍轻出一口气。

      只是——
      他退开几步,取出手帕,一面擦拭指尖一面无不刻薄地想,之前好不容易能够接受了的一张脸,这下子又变得难以入眼,可如何是好。

      边想着,边一挥广袖,身下立时出现一台青竹轮椅。苍久未行走,重新委身于椅背,又是斟水又是抱怨,竟半点没想到自己有何过错。

      待他矫情够了,终于肯尽医者本职,便推着轮椅凑到榻边。这次再俯身细看,小怪物皱巴巴的脸却缓缓舒展开了,分明仍是闭着眼,眼角眉梢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安定。
      苍想,这又是什么道理?莫非这小东西竟能察觉周身发生了什么?

      如此想着,他伸出一只手,悬于幼童唇上几寸,缓慢推出一滴不情不愿的筠血。小东西伤患未愈,正是需要悉心调理的时候,却被如此不管不顾放置了半个月,仅这一点温养显然杯水车薪,苍睨了一眼幼童干裂的唇,啧了一声,又接连推出两滴碧色血珠。

      筠血几近药到病除,榻上幼童如同干瘪的小团子,一入了水,立即重新圆润起来。

      药师伸手再探幼童脉象,他是筠灵,周身寒凉,方才心神紧张,没注意到,此时刚碰到那纤细的手腕便觉得出奇的冰冷,竟比他的体温还要低。

      说起来,雾失楼台近日确实比往昔冷得多,苍侧首想了想,是了,那日凫徯凝天地灵气以封鼎,百花肃杀,灵气凋敝,因此山巅气温骤降。而这小东西恐怕恰好体质属寒,才会如此。

      也就是说,如果他再晚几日才想起这一厢,小东西即便没有枯槁至死,也要冻成一块人形坚冰。

      苍到底还是含了些愧疚,即使这愧疚宛若游丝。趁着一点愧疚还没彻底消散,他懒懒摇动轮椅,径直前往正堂——他记得卧房衣柜中有一件缀着皮毛的厚重大氅,看着就很暖和。
      虽然行到中途,老妖精猛地顿悟,扪心自问,产生了无数个诸如“何必呢”之类的念头,但那一丝愧疚意外地婉转深长,终于支撑着他重新返回诊室。

      小东西便从棉花堆转移到了更加软绵绵的绒毛堆,粗略一眼看过去,几乎只能看见榻上一个巨大的毛团儿。

      长长的绒毛乱糟糟刺着下巴,似乎很不舒服,苍伸手过去,把那张小脸从绒毛中拯救出来,又顺手捋耳后乱发。
      小东西温暖了些,却仍比他的手冰冷几分。

      正在这时,掌中贴着的小脸仿佛感受到微弱的热意,似乎不易察觉地动了。
      那小东西,竟蹭了蹭他的手!

      药师蓦地缩回手,见鬼一样盯住榻上那一团。

      圆润的小团子面色安定,呼吸绵长,像是在做一个悠长的美梦,眼睑下分毫不动,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唯有脸颊边长长的绒毛分开两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苍盯了一会儿,心想,应该是他的错觉。

      他迟疑片刻,又伸手过去,放在小团子脸边。等了半晌,幼童自顾自睡得香甜,分毫不为所动。
      但那脸颊触手绵软,虽然摸起来坑坑洼洼,却如面团似的,轻轻一戳,便能戳出一道涡来,松开手,又恢复成圆润的形状。苍没等到小团子来蹭他的手,反而主动上手揉捏了几下,绒毛扫着他的手腕,些微暖意徐徐漾开。

      苍首先想到檐下那只毛团儿,向着它胸口一戳,就像戳进了绒毛堆,指尖深入两寸,才能摸到绒毛下隐藏的小小身体,还有那小小胸膛中急促有力的心跳。
      他的手不自觉地向下,贴在幼童心口。隔着一层厚重大氅、一层锦被,五感明晰的老妖精清晰探寻到一道微弱平稳的心跳。

      苍想,纤弱、驯服、软绵绵——养个小团子与养只雏鸟其实差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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