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87、风露

　　夜穹恍若被铺天盖地的鸦群遮蔽，万千生魂归位，风烟逐渐清明。
　　四下寂静，黄沙漫卷，仿佛这只是一个起了风的寻常夜晚。

　　浅淡的月华穿过流云，照亮平和的世间，月下人青衣银发笼着一层寒光，无端生出遥不可及的疏离感。
　　祸首远远望着苍，想要琢磨清楚他的每一句话，最终却只记得一句“假的终究是假的”。

　　髓骨是假的，妥协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初见之时，他对苍说：“汝为草木，自当无情。”
　　一语成谶，仅这一句讥讽之语，竟真的不能再真。

　　相恨好过相忘。然而苍不恨他，因为苍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

　　祸首也不恨那个没心肝的老东西，他恍然忆起数日前一段对话。
　　“为什么是他，不能是别人？”“刚好遇见罢了。”
　　世上的事有时就这样简单，无非“顺序”二字。

　　他不知是真的释然了，还是想为自己的不甘找个过得去的借口，低声喃喃道：“我不过，晚来一步罢了……”

　　话音落下，那与神明抵死纠缠了几百年，又燃尽了妖魔满腔执念的业火，此时残焰一闪，终于熄灭了。

　　苍隐约听见有人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回头看去，只有一片凉如水的夜色。一缕飞灰随风而来，在他膝上缱绻不去。

　　便在此时，苍庚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

　　自髓骨被抽走后，药师动作从未如此刻这般利落过。只见他轻轻一掸青色衣袍，震落了膝上飞灰，顺势展平了襟上褶皱，随手抛开手中茶盏，脑袋向轮椅背上一靠，便又是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安详睡相。

　　苍庚在昏睡中，只觉一道热流顺着紫府升起，如一只温柔的手，缓缓安抚嘈杂的识海。原来是那安神丹发挥了效用，使他好受了不少。
　　但不适的症状一时半刻无法完全消解，他遍身疼痛，头也晕得紧，原本不想醒来，不知怎地想起苍筠，心中顿时一凛，猛地睁开双眼。

　　凫徯急忙扶住他：“小友，你怎样了？”

　　苍庚懵懵盯他片刻，小声道：“凫徯……”

　　凫徯点头：“是我。”

　　他双目清明，神色温煦，全然不似方才那副冰冷又陌生的神情。苍庚心下一松，忆起身在何处，又紧张起来：“苍筠呢？”
　　话音未落，他的余光向旁边一扫，那青竹轮椅上的，岂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苍筠么！

　　苍筠为什么在这里？谁将他救出来了？祸首呢？方才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许多疑问涌到脑中，苍庚想也不想，脱口问出最要紧的一个：“我醒了吗？”
　　他经历了许多曲折，又走了很多弯路，生怕眼前又是镜花水月一场。

　　凫徯失笑：“醒了。”

　　苍庚紧紧盯着轮椅上那人，又问：“他怎么了？”

　　“这……”不打诳语的凫徯君一时语塞，抬眼道，“蝉君认为如何？”

　　苍庚也转头看去，这才留意到轮椅旁还有一人。黥蝉面色莫测，乜斜了苍庚一眼，不冷不热说道：“内虚体弱，并无大碍。”

　　苍庚犹不放心，勉力合住药师垂下来的手掌，十指相扣，肌肤微凉柔软，似绝佳的羊脂玉触感。
　　他心下终于安定了些，微一放松，胸口立时泛起阵阵郁气，眼前一黑，再次倚回凫徯怀中。

　　苍依旧安定地瘫在轮椅上，黥蝉冷笑一声，脚尖轻轻踹车轮：“行了，别演了。”

　　受他挖苦一记，药师恍若未闻，笑眯眯地睁开眼：“多谢蝉君出言相助。”

　　“……”

　　凫徯适时问道：“前辈接下来有何打算？”

　　苍顿了顿，道：“随蝉君前往尽岁宫。”

　　黥蝉一句“没门”还未出口，苍又道：“听闻筠倾城在贵宫作客，老人家要将真髓重新续入体内，便非去不可。”

　　当初取骨由筠倾城动手，想来她对续骨也轻车熟路。黥蝉想到一事，抱着手臂问道：“你说要续入真髓，你的真髓究竟在何处？”

　　苍瞄了他一眼，悠悠道：“此物极重要，非为老人家续骨之人则无可奉告。”

　　“……”黥蝉嘴唇微动，一脸的“当我没问”。

　　苍又看向凫徯：“你又有何打算？”

　　凫徯道：“我将去药王谷取一物。”

　　“那岂不是正好。”药师仍然握着苍庚的手，指尖轻轻摩挲少年手背，“小朋友神识受创，你便带他去药王谷静养几日。”
　　言罢，他又望了少年好一阵，依依不舍松开了手。

　　唉，久别重逢，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又与小苍庚分开，可是……

　　苍转过脸望向别处，挥了挥手：“好了，快去吧。”

　　.
　　剑回万里，不多时便到达药王谷外。

　　时值深夜，谷中仍灯火通明，这一日天色迥异，众人皆是心中惶惶，不敢轻易入睡。

　　凫徯迈入竹榭，立即有门人迎过来，从他怀中接过苍庚。不多时，寂归愚匆匆赶来，引他入室长谈。

　　待他踏出药房时，已近四更。

　　既望之夜，云淡星稀，一轮圆月高悬九天之上。凫徯忽觉有些疲惫，便倚着廊柱坐下，默默望天。
　　清风徐来，盈满素衣袍袖，他依旧抬着眼，轻声道：“我看见了苍庚的正体。”

　　不知何时起，他身边多了一道半虚半实的影子，经风一吹，便如水波般泛起道道涟漪。弥灯也抬头看着天，笑了笑：“是吗？”
　　他从未言明苍庚的正体究竟是什么，但无论是凫徯、业魔亦或药师，都以为苍庚乃是弥灯心内一缕善念。

　　只有他明白，事实并非如众人所想那般。

　　成神前一刻，离火之眼显现，凫徯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所见唯有一缕银辉、一抹碧色。
　　若是药师见了，定会大吃一惊。当初他逆天而行，欲窥苍庚天命，见到的正是这幅如梦似幻的景色。

　　只是药师勘不破那一眼究竟有何意义，凫徯却如梦初醒，幡然了悟。

　　那是一段极其遥远的回忆。那时，距先任荧惑、太白两星陨落不过数年。两位星君新近凝神，性情犹似少年人，又是同时显化法身，交情自然紧密。一日夜中，荧惑神神秘秘寻到太白宫中，非要带他去看一桩宝贝，太白拗不过，便任由他拉着手向外走。
　　不多时，两个年少的神明在一缕青云背后站住脚。
　　荧惑俯下身，示意太白到他身边来，又伸手指向人间：“你瞧那一处！”
　　太白伏在他旁边，顺着指尖看出去，遥遥望见一汪碧绿：“那是什么湖？”
　　荧惑笑道：“你再仔细看看，那可不是湖。”言罢，轻呼一口仙气，吹散了遮蔽玉蟾宫的浮云。
　　太白闻言，天趣眼一扫，再细细观赏那一方碧色。月华如水银泻地，泼洒在万顷筠海之上，他眼底映入的风景，立即生动起来。
　　荧惑又牵一牵他颈上的红绳：“我不是送了你一尊三千界？便是从中取材炼制的。筠海夜间独有一番风情，我那日望了一眼，立时心想，非要与你同赏这景色才好。”
　　筠海宽广如大泽无垠，夜风吹拂荡起碧涛阵阵，那些钟灵毓秀的灵筠熙熙攘攘、低低私语，仿佛能够传入万丈高空之上。荧惑伏在云头，笑盈盈向下眺望：“如何？你可喜欢？”
　　太白隔着一层皓鹤白霞袍子，轻轻抚摸胸前小鼎，低声道：“喜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话音未落，完美无瑕的神明之心忽然裂开一道细微缝隙，落入满腔的清风明月、良辰美景，还有一张温煦笑颜。

　　后来，太白渡劫，情状凶险万分，荧惑冒天道之大不韪，潜入结界之中，欲助他一臂之力。甫一进入，却见挚友心劫中所有的心魔，尽数生着与他相同的脸。
　　原来仅一丝悸动，便能勾动无尽业障。荧惑不知所措，却自觉愧对太白，见挚友举身坠落凡间，他毫不犹豫，亦从云端一跃而下。

　　然而经由七世轮回，就能放下一切么？

　　弥灯话音平静：“你无需自责，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反而连累你落入红尘，对不住。”

　　凫徯摇头，侧首看他：“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只要你说你愿意回去——”

　　明月皎皎，恰如几百年前那个夜晚，身边的人亦未变，只是眼角眉梢少了不知人间疾苦的笑意，目光中怅惘多过释然。弥灯露出寂寥的微笑，反问道：“你愿意吗？”

　　凫徯一怔，随即轻轻地、缓缓地叹了口气。

　　苍庚恍惚醒来，还未睁眼，便听见身旁有人低声私语。
　　细细听去，一男一女，尽是熟悉的声音。他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隔着交错的乌黑睫毛，只见两人坐在桌前，那玄衣青年托着腮，正覥着脸向少女身边凑。

　　是妄公子与花时姐姐。他的意识清明了些，辨认出了那两人身份。

　　妄清宵似乎仍未痊愈，举止莽撞又轻浮，搂着寂花时一味撒娇撒痴：“姐姐，宵宵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寂花时揉了揉额角：“什么都好，总之你先松手。”

　　“……”苍庚觉得他此时不该醒来，便又合上眼等了半晌，直到那边声响逐渐淡了，终于悠悠转醒。

　　妄清宵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寂花时为他斟了一盏茶：“父亲为你施了针，如何，可好些了？”

　　苍庚揉了揉脸：“唔。”

　　他上一次醒来，分明还在孤峰脚下，这回一睁眼，却是在药王谷，不用想，一定是凫徯将他带到此处。苍筠一定也在吧？他如此想着，迫不及待就要下床，却被寂花时拦住：“你要去哪？”

　　“去找人。”

　　少年面色急切，寂花时想莫不是他有何要紧事？便递过一件外袍：“穿件衣服再出去。”

　　苍庚道了谢，跌跌撞撞向外走，扶着栏杆来到廊下。

　　一时半会找不到苍筠，他便向路过的门人询问，那门人指了个方向，却说凫徯就在那里。
　　苍庚想，也好。他将与弥灯融为一体时，曾见种种不同寻常又不明所以的幻景，弥灯在凫徯那边，正好去问个明白。

　　顺着门人指点的方向，他缓步前进，绕过几重回廊，远远便望见一道白色身影。

　　夜风习习，月光如水，凫徯独自坐在廊下，身旁却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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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苍庚的正体应该够明显了吧。
猜不到也没关系，后面会说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