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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昭然 ...

  •   磅礴威压骤然停在苍庚额前一寸处,只差一点,就要迸溅出鲜艳的血花。
      然而尖锐的风刃终究未再向前,四下寂静了一瞬,仿佛万物一齐屏住了呼吸,下一刻,气吞山河的魔威竟如海潮起落,忽而消散了。

      肩上重压锐减,苍庚遍身一轻,如同抛下了万钧包袱。大起大落之下,早已是强弩之末的神识再难支撑,顷刻间不省人事。

      凫徯只觉对面袭天灭地的气势蓦地消颓,恍若大厦倾倒。而在那瞬间,他的真实感受却并非心下一松,或为世间众生免遭劫难而喜悦。他心中只有一个名字,他念着那两个字,如一道闪电般,毫不犹豫跃入自身识海深处。
      赤狐在沼泽般的幻影中越沉越深,就在它要与那些祈念声融为一体的前一瞬,上方伸来一只手,猛地擒住它毛茸茸的后颈。

      凫徯跌坐在无数个幻象中,一把抱紧失而复得的毛团,记忆如涓涓细流,倒灌回他的脑海。
      他眼底冷彻而不近人情的神光消失了,身下一空,封印重新凝成,将嘈杂的祈愿声挡回识海某个角落。

      同一时刻,天地间仙乐凝绝,肃穆庄严的白玉阶梯光芒消散,不过须臾,便如蜃景般隐匿无踪。
      黑夜重新晦暗,唯有夜穹下闪烁的血光,照亮萧瑟四野。

      凫徯神识归位,立即一甩广袖,笼住弥灯纤弱的残魂,又释出浩瀚灵力,兜头压制业魔。
      但当他看清面前景象时,又觉得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就在两道澎湃威压即将触碰时,祸首听见一道细微的碎裂声。
      那声音不知怎地,似乎离他极近,简直像是从他体内响起。

      紧接着,仿佛为了提醒他那不是错觉,一声紧似一声的碎裂声爆发开来,落在祸首耳中,恍若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仅在一息之间,他仓皇地发现,一切都乱了套。

      那些强行汇聚于识海中的生魂不受控制,躁动着纠结成一团,横冲直撞向外奔逃。他惊愕而惶恐,徒劳地伸着手想要阻拦,却如水中捞月,只握了一手的风声。
      泛着血光的黑色魔气纷纷沿原路逃窜,不过瞬息便消弭四散,仅有数道迷了路的生魂,游丝般飘荡在虚空中,不知该往何处去。

      祸首的神色与那些生魂如出一辙的茫然,他看着指缝中缠绕的一缕孤魂,低声喃喃:“怎么会……”

      他分明是这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只要没有登上那道通天阶梯,就连凫徯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哪怕仅一息。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想不明白,也无暇去想。
      因为,碎裂声仍在持续,从后颈到尾椎。那是致使他突然变得软弱无力的源头。

      祸首回过神来,恰好最后一道崩裂之声响起,整条椎骨仿佛无力支撑高楼大厦的纤细梁柱,轰隆一声倒塌在地,在他体内激起万丈尘埃。
      某种熟悉的痛感铺天盖地而来,祸首身形一凝,从半空中跌下,踉跄退了几步,倒在一段枯木旁。

      他艰难地举起手,便见指尖突兀出现一抹不吉的焦黑色,眨眼间,那痕迹蔓延至手腕,又如一条叶脉,向两边生出无数细密的暗纹。
      凫徯扶起昏迷不醒的苍庚,戒备地打量祸首,短短数息间,那妖魔裸露在外的肌肤如破碎的瓷器,每一寸都缠绕着可怖的裂痕。

      祸首的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烟火气,心中满是疑惑:“为什么……”
      下一刻,他嗅到一缕熟悉的暗香。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沙地,发出细碎的回音。凫徯讶然抬眼,脱口而出:“前辈?!”

      一道慵懒又温和的声音传来:“原本好好的一座山,被你们糟蹋成这样,罪过、罪过。”
      苍瘫在轮椅上,由面色微妙的黥蝉推着,从树冠被削平了一大片的密林中走出来。

      祸首周身一震,忍着五脏破碎的剧痛微微抬头。

      药师打量着眼前满地狼藉,目光落到他的方向,满面风轻云淡倏然收敛,眉头不易觉察地蹙起。
      祸首死死盯着那人,满怀期望地看着轮椅越来越近。他想象着苍会对他说些什么——嘲讽也好,不怀好意的反话也罢。

      然而都没有。
      青色衣摆从他面颊上轻柔拂过,像是最后一点高高在上的施舍。轮椅径直越过他身侧,停在凫徯身前。

      苍庚倚在凫徯怀中,双目紧闭。苍紧紧凝视少年面庞,语速不自觉变快许多:“他如何了?”
      医者不自医,到了焦急之处,他一时忘了自己也是个医师,生怕哪一步出错。

      所幸,凫徯道:“无妨,只是神识受轻微震荡。”

      苍这才放下心来,缓了一口气,又忆起什么,颤着手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小瓶,又变戏法般端出一盏温水:“此为安神丹,喂他服下。”
      他身上没了髓骨,这两个动作已是耗尽全身气力了。凫徯原本想说以苍庚的状况,只需静养几日,却见前辈目光灼灼,不好轻易推拒,只能伸手接过,托着苍庚的后颈喂他服药。

      苍许久未见他的小朋友,满腔爱怜惦念,伸出无力的手臂,轻抚苍庚额上一点微乎其微的红痕,低声道:“还好,并未伤及分毫。”

      话音落到祸首耳中,他仰着脸望天,哼笑了一声。

      凫徯以为他有何后手,立即抬起头,面色肃然。

      黥蝉瞥了面目全非的妖魔一眼,淡然道:“不必紧张,他没有威胁了。”

      祸首倚着枯木勉强支起上身,露出恶鬼般的微笑:“你说得对……我……”他的嗓子似乎被浓烟阻住了,原本清亮的音色变得喑哑含糊,教人听不太清究竟在说什么,“我还有一个问题……咳!”
      他的话没能说完,剧烈地咳了一阵,吐出掺杂灰烬的内脏碎块。

      凫徯将杯盏还予药师,代祸首说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苍淡然道:“是业火,你应该记得——”

      祸首体内仿佛燃着一场大火,透过肌肤的裂纹,淡蓝色火光忽隐忽灭,汹涌热意穿透微凉的夜色,似乎要将虚空也一并点燃。那种可怖而又熟悉的波动,只要触碰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不可能!”话音未落,祸首厉声打断他,“那髓骨分明是从你身体中取出,若是业火……你怎么能经受……”
      话音一顿,他猛地侧首看向黥蝉,面上顿时簌簌落下大块烧焦的肌肤,露出暗红的血肉,“是你!你把髓骨掉了包……”

      “这可是冤枉了蝉君,有尽岁宫主在手,他怎会欺骗于你?再者,蝉君与老人家非亲非故,并没有出手相助的理由。”苍微微一笑,瞥了一眼蹙眉的杀手,“那骨头确实是蝉君亲手从老人家体内挖出来的,也是货真价实的髓骨。只不过——”
      他眼神一转,指尖在苍庚面颊旁拂过:“那原本是小苍庚的东西。”

      黥蝉眉间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苍对祸首不可置信的神色恍若未见,继续娓娓道来:“当初凫徯君上门求医,老人家自小苍庚身内引出一缕业火,以心髓封之。又经十年之久,陆续换下数段废骨。”

      “筠灵心髓有克制业火之能,入世前,老人家不眠不休七日,取奇珍补全废骨残缺之处,组成一条完整的椎骨,以心髓与筠血浸润打磨。又将业火灌注其中,仔细封口,植入体内。”

      “那椎骨入体后,需日夜费心磨合,久而久之,便与周围血肉融为一体,毫无破绽。”

      这过程说来轻描淡写,却免不了天长日久的折磨。初时椎骨极其薄弱,心髓有惊无险地包裹着足以毁天灭地的业火,苍一面忍受火焰炙烤,又要以血肉去磨合那异物,简直受尽了他漫长妖生中所有能受的苦难。
      个中滋味儿自不必说,娇贵的老妖精有时痛得狠了,想到那废骨亦是苍庚的一部分,便觉得还能忍。

      “但假的终归是假的,那椎骨根本承受不得过多的力量。一旦负载,便会崩毁寸断。业火能伤妖魔一次,就能伤第二次。”
      苍有条不紊地解释着,末了,颇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了那些废骨,老人家本想好好收起来,不时看看。”
      苍庚的成长方式不同于常人,就像稚儿换下的乳牙一样,他本想在少年长大的路途中留些纪念。

      陷阱的全貌终于尽数暴露,直到话音落下许久,祸首终于艰涩开口道:“你当初被擒,也是有意的?”

      “自然。”苍摩挲着掌中玉盏,随口道,“凫徯君曾经说过,妖魔性情狠戾、锱铢必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起来,既要打消对方的疑心,又要隐藏已换骨的事实,可着实费了老人家好大一番力。”

      黥蝉忆起当时情景,眉峰一挑:“所以,你假意被擒、椎骨被封之时,其实已无法自如行动了?”
      那时他藏身于密林中,目送一行人进入无寻筠海,眼见苍动作迟缓,又颐指气使后辈推轮椅。他原以为是老东西生性喜欢装腔作势,如今想来,竟是他自身髓骨离体已久,早已不能随意动作。

      没等苍回答,他又忆起一事,自顾自道:“这么说,你离开月迷津渡后与筠倾城会面,真实目的并非索要她的血,而是趁机换骨?”
      换骨这种事,绝非一人能够做到。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换骨时机,正是苍随后与筠倾城会面之时。

      苍悠悠点头,由衷道:“不愧是蝉君,果然明察秋毫。”见杀手露出冷笑,他毫不介意,贴心地补充道:“顺便一提,筠灵的髓骨本不像老人家所说的那样,能够随主体变幻形状。那椎骨之所以与妖魔完全契合,不过是因为铸骨之初,老人家便有意按照他的躯体所造罢了。”

      后面这话已是无关紧要,黥蝉睨了他一眼,冷哼道:“难道你从下山那一刻,便开始谋划这一局?”
      且骗过了所有人,不露一点破绽!

      苍却摇了摇头,温声道:“错了,是从蝉君踏入雾失楼台那一刻起。”
      数年前,他初次从凫徯君口中听闻心魔的存在时,便心怀隐忧。而黥蝉登山,更增添了他心中不安。当天午后,苍庚被遣去正堂取那件并不存在的白衣时,他独自静坐少顷,心下已有了陷阱的雏形。
      苍道:“那时,老人家请蝉君应下一件事,便是一切的开端。”

      温声细语,话音平和,却难掩其中所包含的经年日久的算计,心机之深沉,让听者无不莫名胆寒。

      “……”黥蝉嘴唇微动,最终从牙缝中吐出四字,“诡计多端。”

      苍微笑着轻轻摆手:“过奖,过奖。”

      黥蝉想:我并没有在夸奖你。

  • 作者有话要说:  祸首:哦,原来我还能更惨。
    黥蝉:这结尾的对话仿佛似曾相识。
    凫徯:震撼我全家。
    ps:其实蝉君真的是个傲娇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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