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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决绝 ...

  •   笼罩整座溪谷的大阵艰难运转,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
      山中走兽比人族感官敏锐,早已从溪谷中奔逃而出,将皑皑白雪踏成一地泥泞。

      众人来到谷外,所见便是一片狼藉。

      溪谷中风涛细细,从来只往一个方向吹,如今却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阵法濒临破碎,天地灵气不受控制,在胡乱向外逸散。

      鬼哭神鸣,长风怒吼,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胆寒?一人远眺天际血光,只觉双腿跑得不听使唤,刚要开口,忽然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人催促:“停下来做甚?!”

      话音未落,推人的人也站住脚,周身的几十个人与他同样,没头苍蝇似的逃到一半,纷纷停在原地,满面空洞的茫然。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从识海中剥落,又被强行抹去,众人僵如木偶,面面相觑,恍惚想道:我是谁?为何在此?又为何仓皇逃窜?

      那不仅是他们的心声,同一时刻,夜穹下所有祈祷的人尽皆动作一顿,疑惑地歪着头,茫然看天。
      在那渺远天际,仿佛有什么发出低沉的召唤,魂灵蠢蠢欲动,想要脱离肉/体应召而去。

      祈念之声愈发聒噪,其中又夹杂着无数或疯狂、或扭曲的心绪,一股脑冲进祸首宽广无边的识海。
      凫徯面色肃然,暗道一声不好。

      从他身边掠过的嘈杂私语前一刻还窃窃如附骨之疽,后一刻,声调猛地尖锐,简直像万千恶鬼从地狱中破笼而出。
      无形的祈愿转变为有形,他的余光扫过眼下,道道流光或玄或朱,竟生出一张张神色狂热的模糊面孔,张着口高声呼喊:“祸首大人!祸首大人!”
      祸首升上虚空,被众多恶灵拱卫环绕,露出餍足的微笑。

      他早就明白,凫徯乃真神之身,而他只是个半吊子,唯一的优势便在于百无禁忌。然而真正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凫徯若放下所有顾虑放手一搏,他根本不堪与其为敌。
      所幸,作为妖魔,他还有些凫徯比不上的手段。譬如眼下,那些为他所用的力量早已超出了信仰之力的范围,而是作为“祸首”的存在感。

      这一步完成,所有信徒将会永远地忘记他们的神明,失去一切关于祸首的记忆。

      凫徯也察觉了这一点,反而愈发想不明白那妖魔到底在谋划什么。难道他散尽道行,不计一切代价,只为了报复自己的一个谎言?
      但很快,他便无暇再思考其他。识海中的封印一经开启,立即引动天地异象,天道对于真神的认同是妖魔难以比拟的,不仅经年压抑的祈念声疯狂涌入,无匹浩然的灵气紧随其后,如江河倒灌,充斥整个紫府。

      两道互不相让的威压抵在一处,甚至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声,寻常生灵若不慎卷入其中,顷刻便会粉身碎骨。

      但与享受着无上魔威的祸首相比,凫徯却要冷静的多。他一面展开灵元障壁、提防魔气趁虚而入,一面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神识,护着识海中一道小小的身影。
      在众生交错的虚影中,它一只山猫大小的赤狐,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没有真正的意识。丹苏的残魂早就转移到凝魄灯中,在凫徯识海中的,只是他照着狐狸的样子仿制出的幻影。

      大道圆满则前尘俱销,他不敢奢望其他,至少,想留一点微乎其微的念想。

      但在如此生死一瞬,不存在任何侥幸。祸首眯起眼,冷笑道:“凫徯君,你未免太看不起本尊了。”
      所有信徒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包括溪谷中看守灵玉的众人,寒潭中漆黑如墨,早已没了生机。祸首眸光一转,看向远处静立的弥灯:“本尊唯一的好友没了,你也总得失去点什么才算公平。”

      以他此时威势,哪怕只是一口气,便能吹散弥灯的残魂。凫徯心头一凛,立即出手阻拦,然而他一心三用,难免顾此失彼,虽挡下了祸首的突袭,神识一经松懈,识海中虚妄幻影立时沸反盈天,意欲吞没那团绒毛。

      “急什么?弥灯虽然早晚要死,却不是现在。”祸首眼中射出恶毒的寒芒,“本尊要留着他看到最后,看本尊如何杀生弑神,得偿所愿。”
      他缓缓开口,动作却分毫不停,步步紧逼,使凫徯不得一点分心的机会。

      在他的连番攻击下,凫徯神识再无余裕,只能眼见那小小赤狐在识海中奋力挣扎,细弱的求救声逐渐淹没在无数祈念中。
      一时间,他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奇特的神色,分明满面无悲无喜,眼中却流露莫大的悲恸,仿佛一颗柔软的心装在坚硬的外壳中,不知如何抉择。

      但很快,这种冲突结束了。凫徯的目光逐渐凝实,眼底温度一点点消退,众生夙愿唤起天神的本性,他轻轻抬手,遍身涌起圣洁的赤芒。

      那光辉有如实质,像万千锋锐利剑,隔着几丈远,刺得祸首面颊发痛。

      不过这点痛不算什么,此时他内里的疼痛还要更胜一筹。

      将信徒神识中的存在感尽数夺走并非大功告成,紧接着还有数不清的生魂。
      他将剥夺无数信徒生机,以成真神。

      即使灵体圆满,突然间将要接受这浩瀚无边的力量,也未免太过冒进。疼痛是免不了的,但祸首享受这种痛,那是存活于世的真实感受,也是力量的证明。
      而且,这具身体中包含苍的髓骨与他的血肉,在莫大威压的冲击下,逐渐亲密无间、融为一体。他想到这一点,便激动地微微颤抖。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碎裂声,听起来就像树干皴裂、冰层破碎,祸首神识贯通天地,暗想一定是回风交急,有古木不堪摧残、应声而断。

      四下黄沙漫漫,秀丽山峦早已夷为不毛之地。

      识海中的赤狐被埋没了半个脑袋,仅剩一双灵光的赤瞳,滴溜溜转来转去,似在呼救。
      凫徯刻意转开目光,敛住一声痛彻心扉的叹息,再次睁眼,瞳中一圈极细的红线扩散开来,整个瞳孔仿佛燃起烈烈野火,一道虹光直贯天地!

      那是荧惑离火之眼,与弥灯的天趣眼殊似,在神格即将圆满的刹那,终于展现其威能。
      天神之眼,可见过去未来,须臾,凫徯的目光穿透万里河山,阅尽百代繁华。

      忽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头顶异兽嘶鸣乍响!

      来人从蜃兽背上一跃而下,恰好落在凫徯面前,背对着他站稳。离火之眼尚未收敛,径直穿过那少年的后心,遍览他的前世今生。
      于是,凫徯还未看见来人正脸,便已知道了他的身份,甚至是……他的正体。

      弥灯从未提及,又或许是故意不想让他明白的、那个少年的真身。

      凫徯眸光一暗,面上短暂地有些动容,很快又被高彻的神姿取代。他拉住那少年的手臂,低声道:“你来作何?”

      高空中,老蜃不敢过多停留,低吼一声便腾云离去。苍庚转过身,迎着风大声道:“我不能再逃避了!”

      他原本如凫徯交代的那样,在药王谷潜心等待。却见半日之内天色变幻无常,而那凝魄灯中的赤狐神色恹恹,动也不动。
      丹苏的残魂虽然已单独分离出来,却仍与凫徯有某种微妙的感知。苍庚见状,立时断定,凫徯一定处境危急。

      祸首与凫徯之间究竟有何纠葛,他并不完全清楚。可一切因他而起,又将苍筠卷进来,怎么能说与他完全无关?
      苍庚再也等不下去了,将凝魄灯托付给寂花时,便匆匆赶来。
      如他所想,凫徯似乎不太好,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那种陌生的目光与神情,让他莫名感到不安。

      凫徯不为他的勇气所打动,立即要推开他:“你不该来,快走。”

      苍庚却闪过他的手:“不走!”

      凫徯又要留神祸首威压与身旁掠过的魔气,一个倏忽,苍庚已经逆着风跑到几步外:“你不要担心我,我有办法!”

      到底是弥灯半身,四下几乎凝固的空气似乎对他构不成多大压力,苍庚只是觉得面颊被风刮得生疼,又颇为举步维艰,仅仅数步,就要花费好大的功夫。
      劲风鼓荡起白衣广袖,他的衣角烈烈翻飞,所接近的是弥灯的方向。

      祸首留意到了他,低低一笑:“来得好,省了本尊之后寻你的功夫。”
      他心念微动,苍庚脚步一顿,足下硬生生嵌入地面一尺深。

      肩上仿佛担了一座巍峨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苍庚一时间被压弯了腰,又咬着牙挺起脊背,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坚持不懈向弥灯走去。

      凫徯见他如此坚持,似乎忽然明白了少年所谓“办法”。他心生焦急,却无法阻止:“不可!”

      劝阻徒然。周身重压愈加可怖,苍庚像个站不起身的醉汉,却仍然顽强前进,踉跄着、手脚并用着挨过去。弥灯的残魂几欲透明,眼睁睁见那个与他形貌殊似的少年接近,低声急促道:“不可如此,你难道不知——”
      苍庚在重压下勉强起身,颤巍巍展开了双臂:“我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体内像一座未被挖掘的矿藏,徒有无尽神力,却不得催动的办法。仅凭他一人,是无法驾驭这具躯体的,但若是弥灯,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虽然他不能保证,让残魂重新回到躯体中,将会发生怎样的事。也许他的意识将会湮灭无存,毕竟弥灯才是这躯体的原主,而从弥灯与凫徯的反应来看,多半是这样。
      不过,“没关系,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代价。”他道。
      只要苍筠安好,代价可以由他尽数承受。

      他露出无畏的微笑,主动去拥抱弥灯。

      一步、两步,苍庚越来越近,弥灯避无可避,偏偏动弹不得。

      两道残缺又相似的神魂仿佛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发出来自识海深处的共鸣,苍庚虽然缓慢地向前走着,却觉得那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前方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吸引着他靠近。
      果然,一切如他所想,他的身体对弥灯完全不排斥,甚至渴望融合在一起。

      一些陌生的画面从眼前飞掠而过,那不是他的记忆,却分毫不显突兀,苍庚如坠梦中,目光流转,捕捉着那些去而复返的记忆。
      他的神情变得空茫,仿佛步步接近弥灯的过程中,渐次舍弃了自己。

      夜穹忽而亮如白昼,映入苍庚茫然的眼底,他肩上一松,重压消去不少,下意识抬头看天,又回头看凫徯。

      不知何处飘来仙乐阵阵,轻柔婉转,响彻整个天地,天际彩云缥缈,隐隐露出美轮美奂的白玉阶梯。
      凫徯目光渺远,神姿庄严,面上无殇亦无悦。

      便在此时,四下缭绕的魔气中掺杂了隐隐血光,千万生魂哀鸣声压过美妙的乐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云端万般祥瑞展露神圣光辉,人间哀鸿遍野、如业火炼狱,天地间仿佛被一柄无尽神兵割裂,分成上下两半。

      这一瞬间极短暂,又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天神在此刻将要证道,邪神欲夺取无数生机,与之殊死一搏。

      苍庚肩上仅轻松一息,转瞬重压再次袭来,简直如昆仑压顶、北冥当头,他眼前一黑,匍匐在弥灯脚下,差点吐出一口鲜血。

      凫徯面无表情,只是默然凝视身内,眼睁睁看赤狐最后一点耳朵尖被淹没。

      祸首对面前的一切满意极了——他先是欣赏片刻凫徯如死灰般的眼神,又看向面色惨淡的弥灯,同时展开双臂,毫无保留地接受无穷无尽的力量。
      下一刻,那些哀鸣的生灵将尽数湮灭,他不必费多余的心思,仅是挥手之间的余波,便能将苍庚碾成齑粉。

      凫徯缓缓抬起了手——最后一击,本不需要太过花哨的动作。

      祸首站在虚空中,做出了相同的手势。剧烈的疼痛冲刷着每一寸骨髓,耳畔诅咒般的低语声密密麻麻,让他有点恍惚。
      他隔着漫天黄沙与凫徯对立,心中想的却是,这一架真的打了好久,原以为能赶在出门前斟的两盏水尚温时回去,现在一定凉透了。
      不过只要老东西亲手端给他,凉的还是温的都好。

      他的嘴角浮起微笑,轻轻推出一掌。

      带起的掌风摧枯拉朽,如陨星坠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然而就在那让天地为之变色的威势下,忽而响起一点微不足道的破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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