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83、旧局

　　祸首不怕凫徯灵元反噬，一则因为他有把握压制，二则，他从未想过真的飞升。
　　提升修为、引出通天的阶梯，那只是他向弥灯证明自己的方式。

　　但他放弃成仙的理由听起来太过荒谬，即便他说的是心里话。于是他又改口，笑嘻嘻对凫徯道：“方才是玩笑。其实本尊不愿飞升，是因为不想成全了你。”

　　所有灵元原路返回凫徯体内，他的面色却依然苍白。

　　祸首道：“如今你有了全部记忆，也应知道如何动用天神之力。什么担忧本尊穷途末路、再造杀孽，全是借口，你心中分明有其他顾虑。我说的对不对？”

　　凫徯蹙着眉，微微垂下头。他没有想到，他努力掩盖这一点，却仍然被看透。

　　他若要取得能够与祸首抗衡的力量，就要放开识海封印，倾听众生祈念，通过信仰之力使神格变得完整。然而当他功德圆满，回归大道，便会遗忘所有过往，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将再无差别。
　　比起怀揣着一丁点温暖的记忆死去，他更怕孤独的永世长存。

　　祸首一语中的，自得一笑：“若本尊没猜错，你是顾虑那只狐狸。”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凫徯叹了口气，低声道：“不错。”

　　闻言，弥灯缓缓合眼，露出一丝苦涩微笑。

　　祸首只当他心有不甘，转头讥笑道：“怎么？星君是不是无法接受，本尊竟能代你完成百年夙愿？”
　　弥灯不语，祸首一心想要折辱于他，便以神力强迫他睁开眼，与自己对视：“逃避无用，回答！”

　　弥灯被迫睁着眼看向他，无言片刻，眼中忽而滚落一滴泪。
　　他的目光澄澈，神情安然，全然不见前日种种焦躁、胆怯与颓唐，有的只是无边怜悯与哀伤。

　　眼见那滴晶莹泪水轻飘飘落下，祸首的心猛烈跳动一下，如同一颗星辰轰然坠落在他胸中。
　　他觉得有些事似乎超出了他的掌控。

　　惊疑不定间，他听见凫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何谈代替，你根本不是弥灯。”

　　先有我执、后生业障，凫徯认为世上无完人，莫说弥灯，即使他自身，亦有难平的欲望。可弥灯那般仁慈，即便生出心魔，又怎会如斯性情暴戾、冷眼杀伐？
　　他一直想不通，直到恢复往昔记忆，终于了悟。

　　祸首莫名不安，回身沉声道：“你说什么？”

　　便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衣料窸窣声，他以为弥灯将要出手暗算，不由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能伤得了本尊——”
　　话音未落，他低下头，见一只半透明的手抵在胸前。

　　弥灯只伸出一根食指，在祸首心口轻轻一点，他如宝物般藏起来那一点金光便顺着他的指尖，转瞬间渡入祸首胸膛。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气息弥漫开来，比起弥灯的记忆，这金光让祸首更觉亲切，仿佛那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无数更加悠远的岁月在他脑海中浮现，须臾间，残缺的神魂终于圆满如初。

　　凫徯说的不错，他不是心魔，不是弥灯半身，而是一只业魔。
　　人间有亿万生灵，多有奇冤不得昭雪、血仇未能得报、好人短命枉死之事，其中产生种种不可解的郁结怨念，即谓之“业”。业魔是业之总和，他们缥缈无形、百无禁忌，上可至皇天，下能达尘世，即使是神，也要提防心生虚妄，被趁虚而入。

　　某一世，一只业魔行了大运。恰逢太白星君受劫雷业火所扰，他看准可乘之机，胆大包天窜入星君识海，意欲吞并神格。
　　天神不愿就此堕落，趁自己意识还清明，毅然坠入凡尘。

　　他忘却前因，轮回七世，却还是无法勘破红尘，最终，识海中残存的业火愈演愈烈，给了业魔卷土重来的机会。

　　那一瞬，弥灯忆起了一切。他将自己一分为二的同时，放弃了所有，唯独将自身与业魔的记忆尽数剥夺，藏匿在残魂中。

　　现在，所有记忆物归原主，祸首回想往昔种种，如梦初醒。

　　净莲宗灭门当日，是他重新降世之时。他失去记忆，又受弥灯言语引导，自然而然认为自己是弥灯的半身。
　　弥灯仁慈，认为魔若成为一张白纸，或许不会再为祸世间。可业魔天性顽劣，甫一现世便大开杀戒。

　　弥灯见状，又求赶来的凫徯杀了自己——早在天趣眼隐隐作痛时，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净莲宗传承祭仪原本在三月后举行，他有意告知错误的日期，使凫徯提前到来，便是想若他犯下大错，有人能够及时阻止。
　　可惜，依旧事与愿违。凫徯无法对挚友痛下杀手，错失了扼杀业魔于弥灯体内的最后机会。

　　大错已铸，弥灯唯余一缕残魂，只能静待最后一步，让他最是无可奈何的一步。

　　祸首回身低声道：“你想以天道诛杀我？”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业魔累积业障为食，本不会引动天罚，即使祸首在人间造下杀孽，也远未达到触怒天道的地步。除非，他痴心妄想，竟想成仙。
　　若他真的登上了那道通天阶梯，在尸山血海尽头等待他的，不是飞升圆满，而是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每一击都能让小小的业魔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而“成仙”这个念头，究竟是何时进入他的脑海中的？正是他得知那个清高的弥灯尊者一心想要重回仙班，不惜尽全力护住最后一点“神格”。
　　现在他知道了，弥灯护住的不是神格，而是他的记忆。而提及成仙时弥灯一反常态的惊惶、失态，尽是引诱他上钩的饵食。

　　冰冷的异瞳中瞬间凝起万丈寒霜，祸首步步靠近，咬着牙一字一顿：“你骗我？”

　　不、不止这样。
　　妖魔想要登仙，需要踏着无数人的血肉，他不仅要汲取信徒的信仰之力，还要剥夺他们的生命，吞食他们的灵魂。但这么多凡人，全都抵不上一个真正的神祇。
　　弥灯与凫徯，太白与荧惑，不愧是默契的旧友，千年的挚交，早就织好了一张网，等他上当。

　　弥灯面颊上泪痕未涸，凄然微笑道：“对不起。”

　　他的目光看向祸首，凫徯却莫名觉得，那道歉也是在对他说。因为在弥灯最后的计算中，祸首将大杀四方以登仙途，而以凫徯的本性，必然会舍身饲魔，护天下周全。
　　一齐赴死，未必不是一种圆满。

　　其实凫徯分毫不曾介意，只是忆起往昔后再见旧友，叹恍如隔世，难免动容。

　　祸首却不能轻易原谅这种欺骗，他低着头，狂躁地在弥灯与凫徯之间徘徊几步，忽然低低笑了出来：“好，很好。”
　　他先前态度戏谑，此刻却激起了真正的恨意，小声嘟囔道：“拿我当傻子是吧？那好，谁也别想好过。”

　　他一挥袖，弥灯的残魂顿时像是没有重量似的飞起，又被狠狠掷在一旁。凫徯面色一变，立即就要上前，祸首却抢先一步拦在他身前，抱着手臂笑道：“急什么啊？本尊只是想让他做个见证。”

　　凫徯退后一步，戒备地望着他。

　　祸首背着手，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你们不会以为我真的会生气吧，就为了这点小事？说真的，我现在高兴的不得了，因为从今以后我只是我，与弥灯再无半点关系。”

　　话音未落，凫徯只觉劲风扑面，沉重威压兜头笼罩下来，如同一道巍峨山岳。

　　然而，这压力尚在承受范围之内，甚至以肉身便能轻易接下。
　　业魔的能耐似乎并不如何强大。

　　祸首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摇了摇食指：“这只是个开始。”
　　道行圆满，自然不只囿于肉身。髓骨完全后，他的灵体就像一个完美的圆圈，魔元运行无阻，不再有任何缺陷。
　　这意味着他终于能够毫无顾虑，放肆挥霍力量。

　　空气一凝，四下肃杀之气骤起，冷风刮过，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叽叽喳喳、聒噪不已。

　　凫徯再熟悉这种感觉不过，那是万千生灵祈念之声，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从他身侧绕过，涌入祸首的胸膛。

　　祸首威压节节攀升，转瞬间便达到可怖的程度。他没有收敛的意思，凫徯结起障壁抵挡，喝道：“你要做什么？”

　　祸首笑了，伸手一指凫徯：“本尊要与你一招决胜负——”
　　说话间，他毫无保留敞开识海，任如汹涌浪潮般的祈祷声将他淹没。

　　凫徯凝视他眼中歇斯底里的狂热，意识到这一击必然是破釜沉舟、不计任何代价！

　　过于庞大的信仰之力甚至激起一丝细微痛感，祸首仰天大笑，隔着风沙质问道：“如何，凫徯，你还能留手吗？”

　　原来这是在逼迫他。凫徯恍然。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残照消失在天际，天色霎时昏暗。凫徯面沉如水，最后一次回忆起那团小小的绒毛，低声道：“好，如你所愿。”
　　识海封印乍破，压抑已久的喧嚣声轰然涌出，天地为之低昂。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回忆杀预警！
不过就一章！
祸首：你们为什么都盯着我一个魔骗啊？我还能更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