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82、登仙

　　妖魔灵体圆满，不再压抑信仰之力涌入，祈祷颂念之声自天南海北汇聚而来，仿佛无数道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与整个人间联系在一起。
　　祸首的五感前所未有的明晰起来，从前他放开威压，神识能够笼罩百里，如今不用潜心留意，只要信徒所在之处，他便如同亲身驾临，同气连枝感知着世上每一个角落、甚至一草一木的枯荣。

　　在无数难以辨认的嘈杂中，一道足音如黄钟大吕，步步有声，踏在他心头。
　　那是同类之间独有的感知，他低下头，喃喃自语道：“我该走了。”

　　伏兔只觉眼前一花，向两边分开的潭水失去支撑，骤然拍打融合在一起，激起万重碧波，而面前那块青石旁已空无一人。

　　祸首身随神动，心念一转，已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孤峰上。
　　山中庭院幽静依然，他推开门，漫天未褪去的血光映在身后，使他如同一个黑色的剪影，深沉而孤绝。

　　祸首拎起壶梁，斟了两盏温水。隔着氤氲水汽，苍瘫在躺椅上，面无表情望着他。

　　“那天梦境破碎时，你说你未曾梦见苍庚。”祸首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是假的。”
　　“我只是假意相信你的话，暗中却派御无愆去寻人。”虽然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御无愆一去不复返，至今杳无音信。

　　苍不语，他笑了笑，自顾自道：“虽然都是谎言，但你愿意费些心思骗我，我也很高兴。”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低头看向茶盏，水面中倒映出一张使他痛恨又庆幸的脸：“我要走了，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苍摇摇头，合上眼。霜白的睫毛纤长低垂，恍若一只蝴蝶停在眼睑上，蝶翼投下一小片暗影。

　　祸首看着他，像是被摇曳灯烛吸引的幼童，静静望了片刻，不由伸出手去触摸那一点光亮，却又在半路停下，最终垂下手，小心翼翼抚过那人的发梢。

　　时值黄昏，房门紧闭，只有两只冒着热气的茶盏证明有人曾来过。水汽不绝如缕，竟透出些温馨隽永的意味。
　　少顷，苍睁了眼，眼底冷意未褪，生生扼杀了满室安闲。

　　祸首心情似乎不错，哼着歌走到山脚。

　　南域气候温暖，暄风宜人，凫徯站在树荫下，一点也不像将要与人你死我活的架势。

　　祸首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停在数步外无声打量他的宿敌。
　　凫徯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说不出，心中却明白得很。

　　最终反而是凫徯主动开口。他安静地垂着手，向前走了几步：“我有话对你说。”
　　语气中既无厌恶，也无愤慨，他就那么站在春光中，渊渟岳峙，如青山在望。

　　祸首笑了：“我说凫徯君，你这样可就失了杀伐的威势了。”

　　凫徯道：“我此行本意便不是与你相杀。”

　　祸首歪着头：“哦？”
　　事到如今，无论于公于私，他还以为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凫徯道：“你有何愿求，我愿尽力达成，只求你不再杀生。”

　　这话大大超出祸首意外，他长眉一挑，无言片刻，忽然捧腹大笑：“哈哈哈，是本尊听错了吗？堂堂凫徯君，竟能说出这种话！”

　　凫徯无视他话中讥讽，面色安然。

　　祸首笑够了，直起腰观察凫徯神情，发现他似乎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不由轻哂：“即便你出言恳求，本尊却未必一定要答应吧。如今本尊灵体完全，想要什么便自己动手，何必要你相助？”

　　“你虽说自己灵体完全，实则并不完整，真正相杀，并非我的对手。若能换取天下安宁，凫徯虽死犹甘，只怕你穷途末路，再造杀孽。”凫徯凝视祸首，神色坦荡，“与其那般，不如平和相谈。”

　　祸首闻言，久久无语。当初他仅从弥灯处掠夺半分神格，算不得真正的神祇，若要飞升登仙，必须借助众信徒信仰之力。他原以为自己伪装的足够巧妙，却不想竟被凫徯一眼看穿，思量片刻，他忽然轻笑一声，缓缓道：“虽死犹甘？”
　　“那么，以身饲魔，你愿意吗？”
　　“什么祸首大人，本尊早就当够了。”他踱着步，嘴角浮起笑意，“如今我只有一愿，便是成仙。”

　　凫徯几乎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祸首继续道：“要成仙，要么以无数生灵为祭，要么找到等同的替代品。”他回身瞥了一眼，轻轻舔了舔上唇，“一个落入凡尘的天神，应该够了。”
　　或许是体内神格相互感应，他莫名知道，凫徯如同弥灯一般，早已取回了全部记忆。

　　话音甫一落下，凫徯立即应道：“好。”
　　没有丝毫犹豫。平静的眼神仿佛在替他说，神爱世人，所以理应为世人献身。

　　反应过于平淡，祸首觉得无趣。难道成神后都会这般不知痛痒、如同木偶一般？他眼珠一转，想到了新的乐趣，一合手道：“那好，本尊便请一个极其重要的人旁观，让他见证这数百年来人间唯一一次白日飞升。”

　　他心念一转，一道半虚半实的人影从体内分离出来，逐渐凝出切实的眉眼。

　　一黑一白并肩而立，着玄衣的妖魔披着一身夕阳残照，发梢暗红如滴血，僧衣雪白的昔日神祇站在群山暗影中，周身如同笼着一层晦暗黑雾。
　　看起来仿若一副黑白颠倒、光影交融的巨画。

　　祸首轻笑，对那人换了个称呼：“太白星君，欢迎你来见证本尊得证大道，破空登仙。”

　　弥灯茫然一瞬，目光落在不远处，登时睁大了双眼。

　　凫徯面不改色向他点点头，平静地走向祸首。

　　弥灯先是不解，又见凫徯气息平和，竟毫无肃杀之意，不由转头道：“你对凫徯做了什么？”
　　他周身尽在祸首掌控下，分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越走越近，祸首回头笑道：“本尊什么也没做，是凫徯君高义，愿以身饲魔、助我成仙。”

　　弥灯周身震颤，面色顿时惨白到近乎透明。

　　凫徯仿佛看不见昔日旧友的哀痛神情，面向祸首张开双臂，紫府大敞：“动手吧。”

　　温煦灵元氤氲吞吐，庞然若天下间所有灵脉汇聚一处，安置着伏兔残魂的溪谷与之相比，简直如同萤火与皓月争辉。就连祸首也深深震惊，心中暗想，原来真正的天神竟有如此能耐么？
　　他原本是抱着戏谑的态度，此刻却认真起来，深吸一口气，那灵元便声势浩大地奔腾而出，源源不断涌入体内。

　　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发觉，凫徯虽未有半点反抗之意，那灵元却似察觉到了什么，在他体内循环一轮后，纷纷逃也似的想要按原路返回。
　　这只是徒劳的挣扎。祸首早已今非昔比，意念一动，便压制住体内躁动，再一吸气，更多灵元被迫从凫徯紫府中涌出，成为他的养料。

　　异常汹涌的灵气流变甚至引动天地异象，天际阴云密布，逐渐向头顶汇聚，周围草木仿佛惧怕天道威势，纷纷无风自动、簌簌颤抖，而山中鸟兽更是本能地察觉出危险，早已不顾头尾地四处躲藏奔逃。

　　四下晦暗如黑夜，凫徯的面色逐渐变得同弥灯一般惨白，因灵元不断流失，他已站立不稳，只靠祸首一手支撑。
　　弥灯双拳紧握，四肢与口舌却被封住，既无法动作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他多年不见的挚友赴死。

　　祸首同样不好受。凫徯灵元阔如江海，起初他还能够压抑，如今却似置身惊涛骇浪中，不得不尽全力稳住身形。
　　但他并不慌乱。一则这灵元之所以如此不安定，乃是因凫徯生机尚在。若把灵元尽数吸收，再切断与原主间的联系，它们自然会平静下来。二则……

　　第一道惊雷炸响，电光未歇，驱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山林中忽而传来惊恐的嚎叫，那是藏匿于深山中的异兽克制不住恐惧，向天道哀哀祈求。

　　在场三人同时察觉异样，抬头望天。

　　弥灯目眦欲裂，凫徯神色恍惚，祸首痴痴仰着脸，迎着长风放肆狂笑。

　　在那九天高空中，竟隐隐显现出一道巍峨阶梯！

　　漫天彤云翻滚，如同血海翻腾，那阶梯壮阔雄伟，每一级都匍匐着无数奇形怪状、死命挣扎的恶鬼，尽头耸立一座高不见顶的孤峰，刀枪林立，挂满血肉模糊的尸体、辨不清形状的肉块。
　　端的是一副尸山血海的地狱图景，见之失魂，闻之色变！

　　世说大道圆满飞升者，破空时有祥云环绕，仙人指引，美妙的音乐响彻天地，神光一去九万里。
　　而以修罗证道者，古往今来，只此一魔。

　　他将要踏上无数血腥铺就的道路，背负着数不清的罪孽杀戮，成为万古第一魔神！

　　祸首声嘶力竭地嘶吼，滚滚魔音压过风雷万钧，回荡在人间每个角落：“天地卑服，吾将成神！”
　　凡为人所不容者，无一不想取得某种认同。妖魔不求苍天承认此道，只想证明给弥灯看，他杀生又弑神，也能闯出一条血路，逼迫天道低头。

　　此时他无暇分心关照别处，却能够想象世间万物纷纷跪伏在地，战栗着臣服于他的威势，还有弥灯，弥灯的脸上将是怎样一副绝望的神情。
　　祸首发出满足的喟叹。

　　白光映过凫徯的脸，他的嘴角竟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终于，这一切将要结束了。凫徯恍惚忆起往事，脑中种种画面如走马观花，最后却总是定格一团小小的绒毛上。
　　他心中有憾恨、有留恋，更多是释然。

　　周身血脉隐隐泛起陌生的痛楚，那是灵元将尽的警示。还差一点，最后一点，凫徯默默倒数着残存的生机，突然，四下风雷俱静。
　　一缕橘金色夕曛映在眼睑上，逐渐冰冷的躯体泛起些微暖意。

　　很快，他发觉那温暖并非幻觉，而是灵元重回紫府，激起阵阵涌荡的热流！

　　凫徯错愕地睁眼，便见祸首站在几步外，似笑非笑望着他。
　　失去压制的灵元磅礴倒灌，向原主体内奔流，转瞬间，他的修为竟恢复了大半。

　　头顶可怖的风雷之势已经散去，徒留一团厚重的积云，金色夕照无孔不入穿透云层，漏下数道暖融融的光线。

　　还是夜幕将垂的清幽黄昏，和风鼓荡广袖衣角，四下静谧如常。
　　通天之路、万鬼悲鸣……一切仿佛一场来之即去的噩梦，被懒散的春光击溃。

　　祸首拾起一片拦腰截断的草叶，放入口中打唿哨：“本尊心念一转，忽然不想成仙了。”

　　凫徯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名为“失落”的神色。

　　祸首又回头看弥灯：“如何？这场赌，是我赢了。”

　　他以为弥灯准要歇斯底里了，却不曾想那人眉眼含悲，双目澄澈望回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所料有差，他没有体会到多少快感，不由有点焦躁，“哦，你是说为什么本尊不想成仙了？”
　　方才风沙俱下，他张口大笑，吃了一嘴的黄沙，呸呸吐了几口，半真半假道：“或许是怕天上没人给本尊倒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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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boss嘛，就是不可能那么好打的。
祸首：你以为我要成仙，其实我偏不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