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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寡情 ...

  •   苍自称老人家,是有根据的。
      凫徯师尊沧尘子,年近五百岁,境及冥灵,是不世高人。初次交谈时,老头子须发皆白,自称“老朽”,苍问了他的年纪,心想,区区五百岁,这人族分明还年轻,论起年岁,他才是不折不扣的老人家。
      于是,就这么定下了自称。

      但他那外貌无论如何也担不起“老”字,与凫徯并立,说是前后辈,更像门中师兄弟。况且两人都是一见出尘的气质,共处十余载,举手投足间颇有些相仿暗合之处,比起师兄弟,由旁人观之,又有些血缘相通的模样。
      苍不甚在意,他临水自视,觉得自己化形之初便自然显化的一头银发生得正好,与他前辈的身份、老人家的自称相得益彰。

      既然做了人家的前辈,总得有个前辈的样子,他对榻上的小团子甚是嫌弃,甚至不愿拿正眼看,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个真正“烫手”的山芋。

      凫徯心思如电,立即明白过来小鼎与灵筠的联系意味着什么——此鼎自有神通,能克业火,他为了封印鼎中妖物,已费了大半心力,再收业火,虽无不可,也过于勉强。而收业火入鼎后,以妖物秉性,必然趁机兴风作浪,意图脱逃。
      但如果鼎与前辈皆属同源,那么前辈便有克制业火的能耐,筠灵由筠直接显化而成,这方面或许比玲珑鼎更有成效。

      有人能为他分担一部分,自然是好的,但业火凶险,如果有何意外——

      苍见凫徯欲言又止,便知道心中沟壑万千的小后辈又在暗自纠结,他不多说,径自斟了大半盏清凉泉水,微一用力,那茶盏暂时充当了醒木的职责,“当”一声脆响,惊醒了凫徯的愁思。
      他恍然抬眼,苍与他对视:“纠结够了没有?”

      榻上的小团子适时□□几声,似是被噩梦魇着,周身动弹不得,面上扭曲了一瞬。凫徯目光闪烁,最终回身低声道:“劳烦前辈。”

      “不烦。”苍淡淡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团毛茸茸,那幼鸟睡得正香,冷不丁被惊动,眨眼间炸成一个虚张声势的毛团儿。老妖精边为鸟儿顺毛,边头也不抬道:“事后记得付报酬便好。”
      凫徯怔了怔,颔首道:“好。”

      苍见他还真的认真应承,不知是觉得可气还是可笑,轻轻哼笑一声,将手中毛团儿轻柔放在桌上,嘱咐道:“乖乖待在这,不可近前。”
      幼鸟睁着圆圆的小眼看他,“啾”了一声。

      苍接近床榻,打量一番那寒碜的小东西,终于缓缓探出手。
      幼童遍身伤痕纵横,有些创口还未愈合,焦黑的皮肤打着卷聚成一团,一晃眼能看见其中鲜红的血肉,小脸上血污氤氲,看不清状况,想必不会比身上好太多,此时苍那一只白皙的手伸过去,更被映衬地如同一段凝然冷玉。
      他手上的温度也如玉石一般,冷淡如冰雪,稚童血脉中奔腾的流火仿佛察觉出寒意,隔着一层肌理忽地偃旗息鼓,悄然驯服。

      体内业火一旦平息,幼童虽然仍紧闭双眼不省人事,却也舒服了不少似的,胸口起伏逐渐平稳,气息顺畅许多。凫徯见状,略微安心,苍却微蹙起眉头。
      仿佛是为了尽量减少接触范围,他那修长冰冷的手指只伸出三根,以指尖捏着小东西单薄的下巴左看右看,动作生硬而冷静,仿佛在集市挑拣一堆卖剩下的萝卜白菜。

      凫徯望着前辈全无医者仁心气度的动作,默默无语。
      怜悯是人之常情,幼童年纪甚小,一身伤势惨不忍睹,又瘦得形销骨立,看起来甚是可怜。凫徯先前求诊的医者如愚翁,曾经手无数病患,见了这幼童,也不由放轻了手上动作,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苍不同,他本就是草木,自然能无情。妖与人对于“情”有不一样的认识,譬如在苍看来,床上躺着的不过是个会喘气的麻烦,远不如桌上那毛团儿来得可爱。

      他心中有了数,便立即收回手,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仔仔细细擦干净指尖淡淡的血污,待手上血腥味散了才重新回到桌边,顺手逗弄几下幼鸟,随即拿过茶盏,伸出手来。微一运气,苍白指尖随之缓慢渗出一点碧绿,最初只是浮光掠影薄薄一层,逐渐凝成颤巍巍一滴,仿若荷上朝露。苍手指轻巧一抖,筠血顺势落入桌上茶盏,指尖又浮出一抹深青,以更快的速度凝成圆润血珠。
      如此放了七滴血,苍估摸着以小东西伤势,这就足够了,另一手持起茶盏,轻轻一荡,一泓清水瞬时晕开浓稠碧色,似盛着一块融化了的碧玉。

      “拿好。”他把茶盏递给凫徯,“待业火离体,喂他服下。”
      接下来才是紧要,苍挽起广袖,先叹一口气,叹自己的劳碌命,随即,双指并拢,指尖缓缓聚集一团流萤似的清光。
      他难得正经,脊背挺直,双指紧贴另一只手臂内侧,自曲泽至指尖中冲[1],仿佛是将什么强行挤出体内般,自脉中逼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水珠。

      这水滴不同于先前几滴筠血,不带碧色,晶莹剔透,光华灿灿,像一颗圆润的小小明珠,一出现,空旷堂内立即弥漫开幽静暗香,仿佛这房间正置于无尽筠海中央。
      药师面色原本便苍白,此时更惨白如透明,似乎生命力也被这暗香抽离了几分。

      凫徯想起什么,不确定地道:“这是……”
      水珠如有灵智,悬浮在半空滴溜溜打转,苍勉强一笑:“心髓。”

      人族被活生生剜出一碗心头血,估计就是苍现下感受了,不过片刻间,他那如缎的银发便失了光彩,枯草般覆在后背上,他抬不起手,只能缓缓移动目光,心髓便乖巧地飘向床榻上空。

      心髓不同于筠血,它存在于筠灵髓骨中,不易获取,每一滴都珍贵无匹,听闻可生死人、肉白骨,饶是凫徯与苍结识十余载,也是头一回见。他跟在心髓后面,连气息也放轻了些,生怕动作大了,震散这滴金贵的宝贝。

      待到榻前,凫徯谨慎地伸出手。

      他指尖在幼童眉间一点,光华一闪而过,封印随之消散,肌理下潜伏的流火立即暴起,自血脉中呼啸而出,房中顿时炎气四起,如曝烈阳之下。
      下一刻,凫徯双手结印,刹那间将炎气合在掌中,不做片刻停留,引入空中那滴微不足道的心髓。

      业火如一团极细的丝线,团成果核大小,初时是潋滟的殷红,冲撞一番后,似是发现无法脱困,逐渐冷却为璀璨的深蓝,将心髓撑成一个极圆润的气泡。

      苍目光移动,水泡便乖乖回转,潜入另一只茶盏中。
      另一边,凫徯见业火已解,立即取过盛着筠血的杯盏,凑到幼童唇边。

      幼童不省人事,根本不能吞咽,所幸筠血不似寻常药物,无需担忧这一点。只见碧绿液体如凝脂,缓缓自杯中流出,甫一沾上唇齿,便如春雨渗入大地,自寻门路融入肌理。
      几个呼吸间,皮开肉绽的小团子遍身外伤尽数合拢、结痂,长出嫩红的新肉。

      桌上毛团儿被盏中炙热的水泡惊住,跳到苍肩头,略微不安的磨蹭他下颌。苍刚恢复了些元气,此时连一只幼鸟的亲昵也不堪承受,虚弱地嘱咐:“暂且别来闹腾老人家,听话。”
      毛团儿打量榻边人一眼,似乎觉得此人可以信赖,依依不舍地跳到凫徯肩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曲泽、中冲,皆是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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