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79、番外其二

　　庚子年己卯月丁未日，惊蛰时节。

　　山巅轻丝连绵，离清明还远得很，却已时时摧人心肝。雾失楼台二月入雨季，天候与往年并无不同，苍斜倚在美人榻上，心境却开阔得很。
　　因为如今，他身边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犹记去年此时，正是这一天，他为小东西取了个名，当时苍庚欣喜的目光，他现在还记得。
　　惊蛰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春杪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筠灵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境，因为那小东西的到来，仿佛重新起了涟漪，也生出些对漫长妖生的期许来。

　　花窗外梨云杏雨，绿杨生烟，透过曲折的窗棂，能见一潭缥缈寒水。小小的身影蹲在潭边，捧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玉壶，颤巍巍去接假山泉眼中流出的清水。
　　苍满足地喟叹一声，觉得日子再安逸美好不过。

　　苍庚打水回来时，便见药师慵懒靠在榻上，笑着向他招手：“小朋友，过来。”
　　他放下手中玉壶，哒哒跑过去，一双湿润的杏仁眼睁得溜圆。

　　苍对人族流传下来那一套风俗并不如何拘泥，元日、寒食还是重阳，在他看来都一样。一筠独居，性情又疲懒，本没那么多讲究，但今日不知为何，他心血来潮，忽觉偶然体味一回人间趣味也不错。
　　二十四候，各有千秋。像是蒙鼓皮、祭白虎、打小人之类，做着麻烦，一老一小隔绝尘世，也无尝试的必要。他想了想，道：“随老人家外出一趟。”

　　苍庚闻言，一如往常不问缘由，扶他下榻，坐上轮椅，又去拿门边倚着的纸伞。
　　他头上还沾着方才出去时落的雨滴，因为他力气小，打水要双手捧着壶，便没余裕打伞，但药师不同，在苍庚眼中，他简直像是画在纸上的神像，遇到水要融，遇风就随风而去，了无踪影。

　　苍庚推着轮椅过门，到了平坦的回廊，一手撑伞挡住斜斜吹来的雨丝，一手仿佛怕那人真的飞走似的，紧紧牵着手。

　　数只鸠鸟在廊下躲雨，见人也不闪避，反而蹦跳着跟在轮椅后，直到那两人踏上青石板路，走到满庭葳蕤尽头。

　　山巅边缘，一丛棠梨熙熙攘攘，霜白花朵开得正好。烟雨蒙蒙，有晶莹水滴积聚在如梨涡般浅淡的花心，来人脚步一震，便美人垂泪般纷纷从枝头坠落。
　　水珠噼噼啪啪打在伞面上，又从伞沿坠在青石路面，错落有声，如乐曲奏鸣。人在伞下，伞在树下，仿佛在大雨中看小雨，别有趣味。

　　苍从小团子手中拿过伞，举高了些为他撑着，另一手扯开衣襟下摆，作出一个临时的兜网：“挑选些完好的花瓣，放到这里来。”
　　棠梨枝桠繁茂，有些枝子被繁花压弯，苍庚应了一声，便垫着脚压下一根花枝，抖了抖水。

　　药师青衿微濡，很快便被缱绻暗香萦绕。

　　苍庚采着采着花，回头一看，那人在天青色纸伞下，笼着满襟梨花白，青衫随风鼓动，缥缈如一川烟雨，清冷如画中仙人，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他不禁看得痴了，摘花的手也停下来。

　　药师霜白的睫毛沾着细密水雾，笑盈盈点他的眉心：“想什么呢。”

　　苍庚摇摇头，转过身去，雨丝一激，这才发觉自己面颊滚烫，不知有没有被那人看出些端倪。

　　.
　　入夜，轻雷隐隐，雨声仍频。

　　没有月光，一室晦暗，临睡前，苍放下玉梳，端起桌上的玉盏回到榻边：“尝尝这个。”

　　小团子好奇地盯着盏中剔透的金色稠液：“这是什么？”

　　苍拈起其中一片莹白，轻笑道：“你尝尝便知。”

　　小团子对他从不怀疑，闻言乖乖张开口。

　　舌尖舐过指腹，传来温热又陌生的绵软触感，苍无缘无故瑟缩一下，面上好歹维持住了淡然微笑。
　　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近的接触，一时间仿佛有只小爪子在心中抓挠，又浮光掠影地逃开。

　　苍庚细细品味着口中漫开的味道，梨花清新微苦、蜜糖缠绵甘甜，竟全都不及偶然触碰间、微凉指尖上那一点暗香。

　　药师观察着小团子的神情，抚摸他发顶：“如何？”

　　小团子莫名红了脸，所幸在黑暗中并不明显：“……好甜。”

　　苍闻言，便也拈了一片蜜糖浸润的花瓣送入口中：“今日是惊蛰，去年此时，我为你取了名字。”

　　话音隐隐约约传进耳中，苍庚一心盯着他方才碰过那根手指，此时又探入药师唇舌间，不由得满面红晕，便悄悄掀起被子，遮住大半张脸。

　　“在人间，惊蛰有食梨的风俗，既为润肺止咳，又有一说，梨为‘离’意，寓意远离虫害与病痛。老人家想，这时节梨树还未结果，便用梨花代替——”
　　苍回身放下玉盏，还欲再说，却见小团子静静掩在被下，似乎已经睡熟了。

　　他笑了笑，在榻边守了一阵，推着轮椅出门。

　　穿过朱桥月门，回到正堂，他起身重新倚在榻上，拿过榻边小桌上看到一半的古籍。封面上书《岁时记》，他所见那些民风民俗，正是此卷所载。
　　窗外淅沥潇潇，夹杂远雷阵阵，他想，书上说惊蛰始雷，惊醒地底越冬的蛰虫，人族千万年所传承的智慧，果真有它在理之处。

　　书过半卷，九天风雷涌动，电光穿透夜雨沉雾，映得满山巅亮如拂晓。山风回旋，哐当一声撞开大门，争先恐后穿堂而过。
　　堂中雨丝漫卷，还未波及窗边人，苍慢吞吞地合书，心中天人交战，犹豫要不要起身关上门。

　　又一声惊雷炸响，夜风愈加肆虐，夹杂水雾残红扑进门，吹得榻边书卷哗哗作响。眼见水迹就要漫到脚边，苍叹了口气，不得已撑起身子。
　　便在此时，门外电闪雷鸣中，忽然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苍愕然，随即若无其事瘫回榻上，任由那小东西扑到他怀里。

　　小团子周身裹着寒气，光着一双小脚丫，苍也不嫌弃，外袍一展，将他揽在怀中，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苍庚紧紧搂着他，倒像是还没睡醒似的，闭着眼小声道：“我怕。”

　　药师失笑，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是打雷罢了。”

　　小团子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声音软软糯糯不甚分明，恍若雏鸟在啁啾梦呓。

　　苍抚着他的后背，只当听懂了：“不怕，我在。”
　　大门仍然开着，此时却无暇去关了，放眼望去，庭中桃树在风雨中飘摇，今晨刚绽开的花苞不依不饶抱在枝头。

　　“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他低声自言自语，面上不觉露出淡笑。

　　有桃华，有鸠鸟，仓庚入吾怀，云胡不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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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个过去的小插曲~
因为今天是惊蛰，且惊蛰这个节气对于苍庚宝宝和药师意义深重，所以临时加了个小番外。时间大概在苍庚来到雾失楼台第三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