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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绮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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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梯漫长,两侧寂静,前后隐没在沉雾中,仿佛没有尽头。
一人停在石阶正中央,茫然四顾。
远远的,苍庚便看到了那道背影,缥缈云雾对他仿佛没有任何影响,甚至不能阻挡一丝视线。
那个人没有乘轮椅,长身玉立的姿态略微让人陌生,印象中,他总是懒散孱弱,整日坐在同一处,即使面对狂风骤雨仍岿然不动。苍庚从未见过他站立、更别说行走的样子。
“苍筠!”
少年拾级而上,伸出手想要触摸熟悉的青衣银发。
那个人仿佛察觉到背后动静,却又听得不甚真切,身形一顿,缓缓回头。
目光短暂交接,恍若天雷勾动地火。
真的是他!
苍庚心脏剧烈跳动,猛地睁开眼。
沙钟刚刚过了一半,此时醒来绝非寻常,妄清宵问:“有何异状?”
苍庚哑声道:“我见到他了。”
昼魇循着气息直奔天际,站在重重云烟外,苍庚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在催促,告诉他那个人就在前方。难怪妄清宵说,寻到苍筠,只要一眼就能明白。
但是他们只对视了一瞬,梦境便片片碎裂。
他把梦中情景讲给妄清宵听,青年沉思片刻,推测道:“这是神识不稳定的缘故,有可能对方察觉到了这场梦并非寻常梦境。”
“如果他想见你,自会再次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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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灵类属草木精灵,与人族、走兽俱不同,没有识海,没有灵穴,就连祸首也不能读取苍的记忆。
苍无需睡眠,闲时常靠冥想打发时间。神魂虽离体,却与入梦迥然不同,所知所感,更像是以回忆搭建起的幻境。
他破天荒的做了一个真正的梦。
苍之所以能够断定那是梦,乃是因为在雾失楼台外的悬梯上,他竟然与苍庚不期而遇。那分明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出现在冥想中。
筠灵竟能够入梦吗?难道是他过于思念苍庚,才会有此梦境?若是梦,又未免醒的太快了。苍脑中纷乱,怔怔出神。
他直觉有异,想要再次入梦探查,闭上双眼,却久久找不回方才如坠五里云雾的感觉。
因为不太熟悉,合眼等待半日,仍清醒如常。不知又过了多久,窗外金乌西沉,苍思绪逐渐恍惚,身躯骤然一轻。
一点神识随风缥缈,跨越无数山川大河,最终落在一处。
睁开眼,床顶纱幔映入眼中,四角挂着精致的青玉风铃。
夜色如水,空气微凉,月华如水银泻地,铺满覆盖旧尘的白玉砖。
苍尝试活动指尖,手中攥着盘状物,低头看去,是卜卦所用的星盘。
——这场景莫名熟悉,仿佛记忆中某个时刻。
他正缓慢回想,锦被下无声无息伸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身侧竟有一人。
苍侧首,少年睁着一双圆圆的杏仁眼看他:“你醒了?”
句尾轻飘,带着没睡够的软糯鼻音,原来是苍庚。药师心下一松,抚摸少年发顶:“你怎么还不睡?”
他记起来了,此处是雾失楼台,身旁是他的小朋友。方才不知为何,脑中纷然一片,昏昏然间他仿佛下山、入世,又遭受诸多苦痛。
——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苍定了定心,呼吸少年周身浅淡花香,相信如今方是大梦初醒。
苍庚见药师眼神逐渐笃定,明白此时此刻唯有他知晓,这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人在做梦时,本就鲜少能够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
临入梦前,妄清宵点起安神香,嘱咐他尽力营造出对于两人来说最为熟悉、最为安心的场景,这样有利于维持梦境稳定。
说不清究竟为何,苍庚选择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他要如记忆中那样,与药师对话,在对方心绪彻底稳定下来后,一齐穿过层层迷雾,探寻药师真身所在。
然而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面前时,苍庚却无法冷静地重演过去,分别了太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温暖。
苍庚听见自己说:“睡不着,我怕。”
话中委屈、担忧不是作伪,在药师面前,他总是卸下所有防备,如同历经风浪的雏鸟终于回到巢穴,尽情撒娇粘人、诉说委屈;又怕梦境脆弱,变数横生,再次失去苍筠的下落。
苍转念想起,是了,那黥蝉白日登山,如今还在门外,杀手凶神恶煞,小朋友定然吓坏了。于是展开手心,与少年十指相扣:“不怕,有我。”
少年身量见长,举止却仍然像个小孩子,软软地“嗯”了一声,探到他耳边:“我可以抱抱你吗?”
老妖精享受被依赖的感觉,掀开锦被:“过来吧。”
苍庚欺身接近,环住药师瘦削的腰身。
一室静谧,此时合该说出真相,但是他做不到。
哪怕再多一刻也好,他想留在苍筠身边。
苍只觉得腰上双手越收越紧,少年呼吸急促,温暖鼻息打在颈间,仿佛在轻轻颤抖。
似是忌惮门外虎视眈眈的杀手,柔软唇瓣越来越近,几乎厮磨着耳畔低喃:“苍筠,苍筠——”
声声呼唤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患得患失的不安,又带着别样的沙哑。
好像有哪里不对。苍身体僵硬一瞬,压抑着情绪回应道:“我在。”
柔软发丝在他颚下摩挲:“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少年像是在撒娇,天真的劲头却最是磨人。苍久经尘世,原本以为心如止水,早已激不起半点波澜,可对方若是他的小朋友,一切似乎又不同。
老妖精并非人族,缺少伦理观念,在这步步紧逼的纯情诱惑下,几乎想要做些什么。
他唯一的担忧是,这只是苍庚依赖他的表现,是他鬼迷心窍,才将少年无意间流露的亲昵当做无言的邀请。
他一面如此思量,一面自我谴责,恰如正人君子般,坐怀不乱。
怀中人温和而冷静,苍庚经验生疏,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一时心灰意冷,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时,门外忽而传来隐约铃音。星盘显示子时已到,黥蝉缓步接近。
榻上两人同时意识到这一点,药师低声道:“有人来了。”
苍庚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他想,再不说出实情,梦境可能有变,但在那之前,至少、至少——
腰间双手抽离,苍刚要起身,又被按回榻上。
苍庚按着他的双肩,居高临下望着他,双唇微启,眼中含泪。
苍庚想,即使被讨厌,至少也要表达心意。
少年仿佛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面颊涨得通红:“我、我……”
“喜欢”两个字到了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敲门声却一阵紧似一阵。杀手似乎等得不耐烦,试探着推门,门没有上锁。
苍催促少年:“小朋友,门外——唔。”
一只手掌覆下,眼前骤然一黑,他还未作反应,唇上忽地掠过一片温软,轻柔如蜻蜓点水。
同一刻,“哐当”一声,门户大敞,微凉夜风吹起满地轻尘。
等等?方才发生了什么?苍心头巨震。心念一旦起了波澜,梦境再难维持,万丈高峰轰然倒塌。
猛地睁眼,一张脸突兀出现在头顶。
黥蝉:“你怎么了?”
老妖精鲜有地惊慌窘迫,下意识解释道:“不是你看到的那般!”
杀手不解:“什么?”
眼前一切似梦非梦,苍犹未回神:“我与苍——。”话未说完,被挡在口中。
黥蝉眉尖一挑,眼神乜斜后方,示意在某个阴晴不定的妖魔面前不要提起那个名字。
遮住嘴的大手虽冰凉,却带着切实的触感。苍眨眨眼,终于从梦境中抽身。
原来又是梦……
他仔细回想梦境细节,直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过于真实,甚至让人察觉不出身在梦中。亲昵低喃犹然在耳,手腕余温还未散去,还有唇上——仿佛残留着清淡的香甜味道。
黥蝉只见老妖精苍白的面颊泛起可疑红晕,眼神忽闪仿佛有所隐瞒。难道这是所谓“羞涩”的神情?冷漠杀手暗自啧啧称奇。
祸首一跃而起,绕到榻前:“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苍的心思却在别处。他想,做梦便罢了,怎会如此荒诞?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他心底真的对苍庚存有非分肖想?
眼前浮现少年朦胧泪眼,绯红面颊,他扪心自问,得出结论——确实有。
老东西先是面色赧然,复又蹙眉,最后又痴笑,祸首像是喜爱恶作剧的孩童,凑过去在他耳边喊:“你傻笑什么!”
目光落到那张殊似面庞上,飘忽眼神忽然清明,苍微微一笑:“啊,是祸首大人。”
自数日前与苍庚短暂重逢,老东西久违地向他展露笑颜。声音柔和,眼神温煦,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龃龉。
祸首伏下身,半蹲在榻前:“你很开心?”
“是。”
“为什么?”
苍笑着看他:“身下是熟悉的床榻,睁眼见到想见的人,自然开心。”
“莫名其妙。”妖魔欲盖弥彰似的双手托腮,侧过脸看向别处,“你过去从不称呼本尊‘祸首大人’,今日为什么肯改口?”
“喜欢便称呼了,哪有为什么。”
“……”祸首低头摆弄肩上黄符,“念你如此崇敬本尊,本尊以后不叫你老东西了。”
妖魔先前以为药师名为青衿,后来在水镜中听见少年唤他“苍筠”,仍然明知故问:“你名为何?”
“单字,苍。”
“不是苍筠?”
苍筠是小朋友独有的称呼,怎能容他人染指?苍心中暗想,面上仍然微笑:“老人家希望你如此称呼。”
“随你。”祸首轻敲榻沿,手握拳轻咳一声,掩盖上扬的嘴角,“那个‘苍’字,如何书写?”
药师拉过他的手腕。
“做什么?!”祸首跳起来,却没有抽出手。
苍展开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勾画:“告诉你如何书写。”
“可看明白了?”声音含着笑意。
“没有!你写的那么快,鬼才能看清!再写一遍!”妖魔躲避对视,紧盯着修长手指,大声吵嚷。
黥蝉站在后方,斜倚门框冷眼旁观,心想,他实在应该抬头看看的。
那幅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可不是谁都能做得这般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直到此时,老妖精仍然没有意识到年下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