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71、昼魇

　　苍庚入梦后，才明白何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鲜红扇穗有规律的摇摆，少年放松神识，目光随之左右移动，逐渐地，眼前一切开始模糊，睡意缓慢袭来。
　　直到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事物轻轻磨蹭他的手心。

　　睁开眼四下环视，仍然身处静谧阁楼中，不同的是，面前没有其他人，却出现一只流光溢彩的异兽。
　　苍庚看见它的第一眼，便明白了妄清宵为何将它与先前的异兽混淆。

　　同样额生独角、四肢修长、身形似马，后者体型巨大、远超银甲鲮鲤，蹄下流火、额角锋锐，周身漆黑如夜色；眼前这一只纤细似林间小鹿，遍身玉雪晶莹，恍若笼罩柔和月华。
　　它的独角亦晶莹圆润，不具有刀锋般的弧度，蹭人时仿佛驯顺的羊羔。

　　若以肉眼辨认，任谁都能将它们区分开来。然而画在纸上，最为明显的异样毛色不过寥寥几笔墨痕，其余特征又殊似，难怪妄清宵无法分辨。

　　昼魇，属瑞兽，生性和顺，需以梦境召之。妄逐魇的札记如此记载。
　　不仅如此，在其余草纸上，有关于昼魇习性记录了满满三张。他写道，此异兽以噩梦为食，可穿梭于梦境中，遇神识强盛者，甚至能够借助魇兽威能，引导梦境流变。
　　但想要接近昼魇并不容易，它虽温顺，却极其怯生，当年妄逐魇为与它结契，曾长睡十年不醒。

　　苍庚摸着魇兽柔软的鬃毛，心想，倒也不像札记中所说那般难以接近。

　　漫天荧光仿佛从未受到任何惊扰，沿星轨缓慢流动。幽蓝翅膀每每扇动，便如星辰眨眼，忽闪明灭。梦中的书阁安静沉寂，满架卷帙有序堆叠，甚至覆着一层久未翻开的旧尘。
　　苍庚心念微动，掌心缓慢渗出浅淡如蔷薇花瓣的血滴。

　　魇兽能够沟通梦境，妄逐魇的织梦之术正是受此启发衍化而来。不同的是，人族能力有限，昼魇得天独厚，可穿梭于无尽梦境之间。
　　“凡具神识者，俱可入梦。以物为媒，千里一线。”妄清宵阅读札记，解释道，“这便是我说的办法，只要你身上有将寻之人的贴身信物，便能沿着梦境寻找过去，梦中无长短，这要比亲身搜寻快得多。当然，没有信物，发丝之类亦可。”

　　苍庚想了想，摩挲着手腕道：“血液可以吗？”
　　他当初急于下山，除了一身衣物，几乎一无所有。但身体中流淌的，却是苍筠的血。
　　妄清宵：“那自然更好。”

　　昼魇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派天真抬起头，苍庚伸出手，轻柔抚摸它：“劳烦你，帮我寻一个人。”
　　异兽眨着无辜又纯净的眼，歪着头凝视他的手掌片刻，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血迹。
　　湿润的感觉拂过掌心，微微发痒。

　　随即，魇兽起身，前肢跪在地上，竟是示意苍庚乘坐。

　　昼魇身形纤细，苍庚起初不动，但异兽似乎对他颇有好感，衔住白衣衣角，以眼神示意无妨。
　　于是，苍庚扶住魇兽脖颈，小心翼翼乘上去。出乎意料地，梦境中他周身轻盈，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

　　昼魇腾空而起，蹄下恍若有风，轻巧跃动三两步，便到达洞顶。
　　星河不惊不扰，犹自流动，异兽穿梭其中，仿佛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影。

　　苍庚低眉垂睫，最后看了一眼脚下万千星辰，下一刻，眼中景色忽变，没有任何预兆的，他们穿过厚重冻土，出现在水汽蒸腾的深谷中。
　　魇兽踏着云朵，每一步跨越数十丈，直到高高凌驾于苍茫雪原之上。

　　苍庚的眼中，展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广阔世界。

　　不仅是万里云涛上的稀星冷月，也不仅是横亘大地的雄伟江流，时值子夜，万物犹在酣睡，他乘在魇兽后背上，看到无数绚烂瑰丽的梦境。
　　千里冰封，渺无人迹。然而水中有河狸江豚，雪下有狼虫鼠兔，枝头巢穴中，鸟儿合着眼，挤作一团抵御凛冬寒风。

　　它们随着季节迁徙，途经万水千山，短暂而浅显的梦境如昙花一现，一瞬盛开、一瞬凋零。
　　昼魇在其间奔跑，仿佛穿过无边壮丽江山。

　　苍庚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怔然睁着双目，流连于一个又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忽而一声巨响，头顶惊雷乍起，电光如蛛网蔓延，撕裂深蓝色夜空。
　　明月震颤，丘峦崩摧，梦境化为碎片。睁开眼，此身仍在幽暗书阁中。

　　炉中沉香不过一炷，苍庚望着将要燃尽的暗红光点，久久回不过神。

　　经过前次失误，妄清宵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见少年目光游离，不禁伸手过去：“小苍庚？醒了吗？”

　　原来在梦中驰骋千里，实则不过一炷香未尽。眼前有手晃来晃去，苍庚眨眨眼，从故纸堆里爬起来：“醒了。”

　　“见到魇兽了吗？”

　　“唔。”

　　“真的见到了？它听话吗？未逃开吗？你都看到了什么？可有收获？”妄清宵兴致高昂。

　　见到了什么？苍庚想着梦中情景，一时不知如何形容，便按青年所问，逐一回答。尽管如此，梦中又有无限梦境，他不能确定是否遗漏了什么。

　　妄清宵听了他的疑虑，笑道：“你放心，当你寻到你的心上人时，自然能够一眼就明白。”
　　他曾听丹苏讲过苍庚对于那人如何执着，心想若非是心爱之人，何以不畏艰险，踏遍千山万水？

　　少年却也没有反驳，只是脸颊忽然绯红。

　　天色未明，两人重新踏上旅途。

　　梦境无边无垠，笼罩天地万象，但以人族之身，不能如昼魇般永久停留在彼方，否则便有心智迷失的危险。妄清宵听了苍庚叙述，将每个梦境探寻范围定在千里之内，由他在外维系梦境平稳，观察状况，一旦有异，立即将少年唤醒。
　　于是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在正南方千里之外。

　　之所以选择正南方，两人自有考量。首先，筠海在东方，苍庚想，祸首重新选择落脚之处，应不会铤而走险，仍然留在筠海附近，因此他们将东方留作最后探查的方向；其次，他回想当日与祸首对话，窗外仿佛有鸟雀受惊，啁啾不已。
　　妄清宵立即拍板，好，就去南方！

　　折扇轻挥，符咒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大地震颤，一处不起眼的地穴中，缓缓爬出一只庞然大物。
　　苍庚与妄清宵并排，向银甲鲮鲤屈身行礼。

　　.
　　深冬时节，北方天亮得晚，辰时已过，天色依旧熹微。

　　宁静山村中，男人起身穿衣，摸黑寻到火石，正要点亮桌上烛台，忽而地面震颤，烛台翻倒。
　　妇人问：“地动了？”
　　男人侧耳细听，只听远处隆隆轰鸣，窗外却是风烟俱静，回身道：“许是山里边推山雪【注1】，睡你的罢。”
　　被窝中又露出顽童发顶，迷迷糊糊问：“是不是山上的妖怪出来了？”

　　小村庄依山而建，背靠一座险峻高峰，原本不那么陡峭，十几年前某个雪夜里，不知是山崩还是推山雪，峰顶巨石滑落，阻住了上山的路。
　　自那之后，起初每到夜晚，孤峰中便传来悠长嚎叫，凄凄惨惨，连绵不绝。有村人说是峰顶住了妖怪，又有人说只是长风穿过石缝罅隙，待石缝被消磨宽松，就会安静如初。

　　果然，几年后，峰顶怪声渐消，又因为绝壁陡峭，没人上的去，妖怪一说便成为吓唬幼童的随口笑谈。

　　男人出外抱柴，妇人按住蠢蠢欲动的稚童：“那妖怪出来，专门捉不听话的小孩。”
　　话音未落，幼童缩回被窝，将自己围成一团。

　　山中，夜雪初霁，万籁无声。

　　银色巨兽团成一个圆满的球形，温暖柔软的腹下，一人手持琉璃沙钟，一人酣然沉睡。

　　南出千里，雪势稍减，渐有村落人烟出现。

　　苍庚乘在昼魇后背上，途经一巢山雀的梦境。这种脆弱的小生灵仅能活过二三年，然而走兽飞禽传承方式不同于人，在它们简单的头脑中，深深刻下许多自然规律、天敌危机，代代相传。
　　展翅护住雏鸟的大山雀梦中，除了凶恶的苍鹰、四季的风景，也有人族出没。

　　附近有村庄，因此山中动物梦中见人并不算奇怪，苍庚浮光掠影看过一眼，却见两道极熟悉的身影。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探查，风中传来缥缈长嘶，身下魇兽脚步一顿，立即循声追去。

　　那嘶鸣仿佛古老歌谣，空荡旷远，苍庚却自简单的音阶中听出悦耳韵律。

　　昼魇停在一面乱石堆积的绝壁前。

　　定睛看去，其中一块凹凸不平，鳞甲峥嵘，并非巨石，竟是一只庞大异兽。魇兽与它相比，仿佛幼子与巨人并肩。
　　然而小不点魇兽并不惧怕，欢快靠近，尾巴摇的飞起。

　　千年老蜃起身，声若洪钟：“是你呀。”
　　蜃见昼魇身后有一人，不甚讶异，随口道：“这回你又带了什么新鲜事来？”

　　它被禁锢了十几年，那封印牢固的匪夷所思，不仅能够囚禁妖身，就连睡梦中也不能离开这座孤峰。蜃最初抑郁难平，一心想要挣脱牢笼，直到结识了这只混杂蜃族血脉、可吞云吐雾的小兽。
　　昼魇能造梦亦能噬梦，穿梭于天地间，每遇美景、美事，便含在口中，不远万里带给他看。

　　逐渐地，老蜃明白过来，当初封印他的并非无名之辈，而是世上少有的登仙之才。它有小魇兽相伴，脱逃的心思淡了，终于肯沉下心来，勾动天地灵气，体会天道至理，短短数年，竟有突破之象。
　　待这回突破后，老蜃未必能够挣脱牢笼，但身形会更加庞大，额上双角也会愈加威风凛凛，它很期待展示给小魇兽看后，那小东西崇敬欣悦的眼神。

　　然而这回昼魇带回的梦境并非名山大川、天地异象，而是一个寻常少年。

　　苍庚看着凛然巨兽，隐隐觉得熟悉。
　　另一边，见少年走近，淡定老蜃心念一动，猛地抬眼。

　　“是你！”千年老蜃大惊失色。
　　“你是……”少年停步，若有所思。

　　“嘤嘤嘤？”小魇兽天真无邪歪着头，两边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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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推山雪=雪崩（是方言）。
小魇：没想到吧，我是只嘤嘤怪｡◕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