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70、书阁

　　苍茫雪原上，银色巨兽仿佛不知疲惫，肆意狂奔。天际冷雾蒸腾，隐隐传来使人闻之骨寒的流水声。
　　随着鲮鲤步伐向前，那涛声愈发惊心动魄。苍庚直起身远眺，便见银白大地如遭神兵劈凿，突兀裂开幽深天堑，一条玉带似的汹涌水流横挂绝壁，咆哮着落入万丈深渊中。

　　他们已经离得足够近，脸颊甚至能够感受到飞溅的冰冷水滴，巨兽却对沟壑视而不见，依旧悍然向前。
　　苍庚惊愕，妄清宵回身揽住他，高声道：“屏气！”

　　电光火石间，苍庚依言屏住呼吸。

　　银甲鲮鲤冲到断崖边，纵身一跃。

　　巨兽后背上的人如同两粒微茫芥子，被高高抛起，腾飞在半空中。迎着凛冽天风，苍庚勉强睁眼，脚下云烟缭绕，流水澹澹，发出撼动人心的轰鸣。
　　他下落了一瞬，随即眼前一黑，周身忽然温暖，仿佛陷入一个柔软的口袋中。

　　风声水声尽数被阻隔在外，苍庚双眼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刚想伸手摸索四下，便被阻拦。
　　妄清宵仍然靠在他身侧，神秘兮兮道：“不要乱动。”

　　话音未落，只听哗然巨响，随着“口袋”震动，两人身体猛然前倾。
　　身下温软的墙壁有规律的起伏，苍庚恍然大悟：“我们在鲮鲤腹中！”

　　妄清宵道：“孺子可教。”

　　说是腹中，当然不是被吞食的意思，而是在下落的瞬间，巨兽遵照本能卷成一团，将两人裹在腹部。
　　苍庚明白了，方才一瞬喧嚣，是鲮鲤从高空俯冲而下，穿过瀑布水幕，引起水流激荡。

　　他正想着，鲮鲤躯体细微震动，妄清宵立即紧张道：“准备好！”
　　苍庚还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眼前忽然天翻地覆，耳中传来隆隆轰鸣，鲮鲤势如破竹，从高处滚落。
　　一路泥沙俱下，雷霆万钧，又伴随着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鳞甲外终于安静下来，巨兽伸展四肢，露出柔软腹部。
　　妄清宵仰天躺倒：“如何，刺激吗？”
　　苍庚扶额：“……还好。”

　　放头晕目眩的妄清宵在旁休息，苍庚倚着巨兽站直，环视身周。此时他们身处地下，面前是一条一丈高的甬道，自下至上光滑平整，刚好可供鲮鲤的巨大身躯通过。
　　空气中弥漫浅淡硫磺气味，甬道中还残留着折断的箭矢、灰白的硝石粉末，证明这条路远非寻常人可走。

　　“那是师尊设下的，除非水火不侵的异兽，寻常修士很难进入。”妄清宵勉强起身，“这里的一切都是师尊的杰作。”
　　他向着黑暗中走去，不知摸索到了什么，发出“咔咔”怪响。

　　苍庚闻声回过头，便见无数银色灯火渐次亮起，璀璨如满天星辰。
　　足以以假乱真的渺远星空下，高大楼阁默然耸立，一半光明一半阴暗，仿佛沉睡的巨人。

　　妄清宵展开折扇，轻吹一口气，扇面上的繁复符文竟随风飞起，游丝般纠缠扭转。一条细长的舌头快如闪电，从旁一卷，便将那符文吞下肚。
　　巨兽满意地眨眨眼，抬起上半身，苍庚急忙学着妄清宵的样子，向它点头致意，目送它转身离开。

　　地穴阴暗处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入口，银色鳞甲反射星辰光辉，逐渐消失在一条宽阔的甬道尽头。

　　“师尊他老人家精于神魂方面的研究，但对人族兴趣不大，更喜欢钻研异兽、妖族之类。”妄清宵目送巨兽背影，拉过苍庚，“跟我来。”

　　依石壁而建的楼阁刻满符文，仿佛感知到有人进入，发出淡淡荧光。木制阶梯呈螺旋状，直通看不见尽头的楼顶。

　　妄清宵在前引路，折扇敲打着额头回忆道：“师尊每有所得，便会记录下来，我小的时候看不太懂，总是把那些札记当做画本看。其中有一本，好像提到过某种能够寻人的异兽……”
　　他回忆着，苍庚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到了最后一扇门前。

　　推开厚重门扇，一阵陈旧墨香扑面而来，最高层没有屋盖，高大书架巍然耸立，直入洞顶璀璨星河。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头一回见到此番情景，妄清宵以为没人会不讶然沉醉，回头看苍庚，却见少年只是寻常欣喜的神色，不禁有点挫败。
　　他却不知，雾失楼台的储物室中陈列万千珍奇，每到夜晚，辉煌更胜漫天星光。

　　苍庚走在书架间，左右打量：“是哪一本？”

　　妄清宵指着其中一排：“这里。”他拿起书架上挂着的小木牌，展示上面的字：异兽编。
　　苍庚向他走去，经过的书架全部以木牌做了标识，诸如妖魔编、毒物编、金石篇。
　　还好这位师尊大人做事有条理，不然，这看不到头的书架，要找到什么时候？苍庚暗自想。

　　然而，当他站在书架前，却发现即使已经缩小了范围，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

　　“师尊长于此道，即使有无法驱使、或未亲眼见过的异兽，也会记录下来，数量难免多些。”妄清宵抬头仰望这座明显比周围更加高大、卷帙更加浩繁的大书架，无奈挠头。
　　苍庚随手拿过架上一叠未装订的草纸，上面粗略描画着模样奇特的飞禽，一旁详细记载了名何、习性、如何驱使。
　　看来不仅是札记，这些随笔也有可能暗藏玄机。

　　没办法，只能逐一寻找。

　　两人搬来高大云梯，自上而下翻阅每一本书，每一张纸。有的笔迹已经模糊不清，他便放在身侧，累积成一沓，交给妄清宵辨认——不学无术的妄公子早已记不得童年时所见的那只异兽到底是何模样，但他向苍庚保证，若是再次见到，他一定认得出来。
　　最初还会偶尔交谈，到了最后，两人一目十行，一头扎在故纸堆里，谁也顾不得说话。

　　地底无日月，约莫已是深夜时分，苍庚担心妄清宵疲惫，回身道：“妄公子，你若——”
　　妄清宵忽然直起身，差点从半空折下去：“有了！”

　　他一手狼狈地攀着木梯，一手递过一张泛黄草纸：“就是这个！”

　　苍庚接过，只见那纸上字迹大多不可辨认，唯有异兽画像与背面咒文还算真切。
　　妄清宵激动地指给他看：“看这独角，这蹄子，这鬃毛，与我幼时所见分毫不差，绝对是它没错！”

　　苍庚受他感染，同样心绪雀跃。

　　妄清宵又仔细辨认字迹：“暗……暴烈……以血召之……”琢磨半晌，抬头笑道：“你运气好，虽然这字模糊不堪，偏巧还能看出驱使方法。”
　　他从腰间抽出折扇，不无显摆地说道：“我学艺不精，只能操控人族梦境，要驱使异兽，必须借助外力。我看小友很是好奇，正好借此机会让你看个仔细。”

　　扇面展开，幽微有光，苍庚定睛看去，是个“魇”字，字迹轻灵，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活物，腾空而去。字迹与纸鸟翼下的符文所用颜料应相同，在日光下不甚明显，只有到了黑暗处才能辨认出来。
　　妄清宵则依照纸面，在扇上细心描画，那“魇”的笔画便模糊开来，随着他的指尖，逐渐扭曲为一道咒文。

　　“此扇名为‘怀袖’，符文是师尊刻下，可以扇为媒，驱使与他结契的异兽。每一只异兽的召唤方式各不相同。如先前的银甲鲮鲤，可磨碎寒铁之精勾画符咒。至于这一只，”青年刺破手指，神情鲜有地庄重一瞬，“需以血召之。”
　　随他话音落下，一点血迹融入纸扇，氤氲开来。

　　苍庚想到了什么：“若异兽来时发现召唤者并非结契之人，不会生气吗？”

　　妄清宵：“肯与人族结契的异兽，普遍性情较温和。只要怀袖在手，它们几乎察觉不出召唤者之间有何区别。”

　　然而，“几乎”总归不是绝对。

　　身下木梯忽而微微震颤，头顶群星仿佛察觉到危险，如萤火般漫天纷飞。一点光亮迎面而来，苍庚伸手捉住，发觉这“星辰”竟是掌心大小的幽蓝蝴蝶，周身笼罩明亮光晕。
　　他刚刚将手中的小生灵放生，又有更多自洞顶落下，一时间，两人仿佛徜徉在流动的星河中。

　　马蹄声由远而近，恍若脚踏雷霆，整座楼阁为之震动。

　　妄清宵也察觉有异，收起折扇，喝道：“不对！”然而却已经晚了，地穴某一条阴暗的甬道中，突兀响起嘹亮的马嘶声。
　　异兽如一道闪电，撕裂身前黑暗，下一刻，凭空出现在毫无遮拦的洞顶。

　　星辰惊颤，纷纷抖动翅膀拼命逃窜，鳞粉飘洒降落，兜头糊住书架间两人。苍庚一手拉住惊呆了的妄清宵，想要躲到木梯下，一手遮住眼帘，透过指缝抬头望去，只见那异兽四肢修长、身形似马，眼中竟如人族一般，流露出睥睨天下的倨傲神色。
　　显然，它被折扇上的气息所吸引，脚踏黑色火焰在半空流连片刻，最终却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不满地甩动鬃毛，打了个响鼻。

　　空中顿时降下狂风，藏书阁中诗书漫卷，苍庚与妄清宵反应不及，双双从木梯上跌落，摔进满地书卷中。
　　从纸堆里爬出来时，异兽早已不见踪影。
　　“咳，好像出了点差错。”妄清宵揉着腰，一时想不明白，“我幼时读书，分明写那异兽温顺近人……”

　　苍庚从发顶取下一张草纸，无意间一瞥，忽然顿住：
　　“你要找的……是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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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最后一卷，应该快要完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