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神明 ...

  •   宁静古渡头前,一只华光流转的飞禽昂首伫立。

      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巨大无匹的公鸡,个头足有水榭房屋高,利爪如钩,威风凛凛,周身羽毛灿若云霞,恍若有炎气浮动。
      然而那飞禽一回过头,却是极其骇人,因为,它竟生了一张人面!

      古铜色面孔长鼻阔口,双目圆睁,甫一开口,声音正如容貌一般,肃穆庄严,如敲响黄钟大吕:
      “凫徯!”
      “凫徯!”

      雄浑呼唤回荡在水榭上空,仿佛神明在半空中咏唱。

      凫徯微微动容:“竟是你。”

      古有异禽,其状如雄鸡而生人面,鸣发“凫徯”音,以此为名,见则有兵【注1】。凫徯君降世时,为神鸟所拾,送到沧尘子门前。
      神鸟飞来即去,二十余年后,他们终于又再相见。

      凫徯心中激荡,隐约预感将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环视四周,又发觉异状。
      异禽身披流火,可融化金石,而此时它周身的炎气尽数收在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内,红雾蒸腾,直冲云霄,甚至融化了满天飞雪,却没有累及月迷津渡内任意一片树叶。
      异禽没有克制本能的意识,除非有人刻意压制。

      他正想着,远处水榭中悠闲走出一人,神鸟听见那人脚步,驯顺地低下头,让出一条路。
      凫徯抬眼,口中低喃:“……昙光?”

      昙光出现在这里,似乎很让人意外,可他的存在本身,却又毫无违和之感。
      仿佛残荷上一滴寒露,廊下一粒尘埃,自然而然融入周围景色,和光亦同尘。

      旧友重逢,氛围安闲自在,昙光微笑着走到凫徯面前:“我等你许久了。”

      凫徯不由自主点头:“我没想到你在……”

      “我不是说过,我一向喜欢你这里。”昙光转身,领着他向前走,手中随意抛接巴掌大小的古物,像是浪荡纨绔摆弄绣球。
      玲珑鼎在半空中腾飞周转,露出侧面镌刻的古朴铭文——三千界!

      凫徯一时仿佛陷入光怪陆离的幻境中,某种奇异的力量将旧友、异兽、司空见惯的水榭杂糅起来,使不寻常的一切变得稀松平常。

      玄衣男子已走到廊下,斜倚着廊柱懒懒招手:“凫徯,过来。”

      凫徯闻言,怔怔走过去。

      昙光却道:“不是你。”
      渡口处的异兽听见他呼唤,踱着碎步接近,垂下巨大的头颅,任人抚摸。
      “凫徯”这个名字,原本是属于它的,当年它把婴孩交给沧尘子,老叟认为此子乃天地同生,遂与神鸟同名。

      所以,“凫徯”不是他的名字。

      昙光问失去名字的人:“你是谁?”

      “凫徯”被问住了,茫然想到,对啊,我是谁呢?

      脑中闪过从小到大无数片段,事无巨细,他全都记得。
      被人舍弃的孩子,世间称为“孤儿”,他自小便不觉得自己属于此列,因为,他对世上所有人、乃至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没有任何归属感,有的只是无限的疏离。
      主动远离,便谈不上舍弃。

      而在学习、修道时,也是同样,从不研读书籍、不修任何功法,他只按照所思所想行事,举手投足自然引动天道至理,仿佛万物皆备于他。
      世上曾有人与他殊似,两人初遇时,他欣喜不已。

      然而,很快他得知,“弥”取自未来弥勒佛,“灯”为过去燃灯佛【注2】,天资卓越的灵童因一双可观过去未来的眼睛而得名,却与他同样,没有自己的名字。
      与他相近、相亲的一切,仿若一场镜花水月,红尘未尽,人走茶凉。

      此身如寄,不知来处,亦不知归处。

      昙光牵起白衣公子的手腕,如接引迷途之人的神佛,步入水榭,临案而坐。
      掌心拂过三千界,复又抬手时,鼎中燃起一支纤细线香,青烟袅袅,宛若游丝荡漾。

      “我有个故事,你愿听吗?”低缓而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名使人昏沉欲睡。
      案前人茫然颔首。

      昙光缓缓开口,神情忽而肃穆。
      “大道无形。”
      “道散则为气,聚则为神。中有五星者,乃日月之灵根,天胎之五藏。天地赖以综气,日月系之而明【注3】……”

      余音渺渺,案前人一缕神魂倏忽离体,破窗而去,扶摇直上,乘风缥缈九万里。
      他抬眼,头顶夜穹如盖,不知高几何;低头,脚下星河灿烂,七色光幕穿身而过,如波澜般荡向天边。

      “有南方火德荧惑真皇君,主长养万物,烛幽洞微。火德昭彰,巡行天下。”
      “有西方金德太白真皇君,主就敛万物,告成功肃……”

      魂灵随风攀爬云梯,眼中忽而显出高耸巍峨的宫殿。赤红云辇从远方来,其上一少年戴星冠,踢朱履,着朱霞鹤寿之衣,手执玉简。另一少年衣皓鹤白霞之袍,垂白玉环佩,悬七星宝剑。
      言笑晏晏,从他面前过。

      耳畔声音渐次低沉,无需旁人讲述,他已沉浸在前世记忆中。

      昙光眼见对面神色由迷惘,到讶然,再至庄严,拄颊自言自语道:“四百年了,可算记起来了。”
      随手执起一把蒲扇,促使鼎中线香燃得更旺。

      浓烈香火气萦绕鼻尖,愈演愈烈,漫游者眼前恍惚一瞬,再环视四下,竟置身于重重烈焰中。火非凡火,焰心跳动间显出可怖的幽蓝色,一经沾身,衣袍不损分毫,却煎熬骨肉,要将神魂硬生生撕裂。
      他低头,怀中一人周身魔氛缭绕,如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面上皲裂道道黑纹。那人颤抖着抬手,用尽最后力气:“荧惑……”
      身下云层訇然中开,千万人嘶吼惨叫从地面传到高空,仿若炼狱恶鬼哀嚎。

      ……

      “荧惑!荧惑星君!”
      耳边传来急促呼唤,打破飘渺幻境。凫徯周身震颤,惶然睁眼,瞳中闪过离离赤色。
      风烟俱寂,一室空明,他回头看窗外,满塘残荷随风沙沙作响,仍是萧条人间。

      鼎中香已燃尽了,昙光悠悠合上琉璃盖子:“荧惑君,别来无恙。”
      如今方是真正的旧友重逢,他本非人间放浪客,两人交情又岂止百年?

      然而天上人间,游仙远梦,凫徯尚未回神,下意识道:“我不是——”

      “先别忙着拒绝。”昙光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句,微笑道,“我的故事还没完。”
      “这一回,是关于狐狸的故事。”

      “三百八十九年前,太白星君为业魔所累,堕入凡尘,挚友荧惑星君亦随其往,落入南方十万大山中。异禽凫徯心有感应,自西方鹿台山飞来,欲守护神明。”
      昙光淡笑道:“至此,小狐狸登场了。”

      “葱莽山林中,生有一只赤狐。它原是再寻常不过的走兽,没有仙根,亦不懂吐纳,终日扑蝶捕鸟,天真痴傻,直到有一日。”
      “山间光芒大盛,幼狐好奇心难耐,顺着灼人的炎气寻过去,却见草丛中躺着一个粉雕玉琢、流光溢彩的小婴儿。”

      凫徯心口骤然狂跳。

      “神明渡红尘,要化成懵懂婴孩,轮回七世,以断业障。周身光芒亦有渊源,乃初堕凡尘、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神元。可那幼狐怎么会懂?他见婴孩生得可爱,心生喜爱,便伸出舌头,在那小脸蛋上舐了一口。”
      “这可不得了。狐狸有胆吃,却难以消受,被一口炎炎仙气撑得跑出了四百里。合该它运气好,翻身打滚间,神元融入血肉,凝成一颗内丹,此狐竟就如此稀里糊涂成了妖。虽然天资平庸,修炼了三百年,也能勉强化成人形。”
      “你可知这狐狸是谁?”

      凫徯怎能不知?

      早在丹苏舍命一击、逼出祸首灵体时,他心中已有感应。那时,他们仿若心有灵犀,没有开口、甚至不必眼神交会,便能听到对方心声。
      而在昙光提及狐狸的一瞬,他便明白了一切。

      若非是他的血中之血,怎能在初见时心中躁动、仿佛久别重逢?
      若非本源相通,怎能在当初遭受重创、几乎回天乏术之时抢回一条命?
      若非神明之力,区区兽妖,如何将心魔逼出伏兔躯体?

      他早该明白。凫徯收紧了怀中纤细的残躯。

      “我本不应现下将此事说与你听。”昙光叹了口气,“待你哪日了结尘缘,忘却我执,唯余此残念,才应是正确的时机。只是我怕那时候,已太晚了……”
      然而现在一切就不晚么?他无法确定。

      凫徯不语,他又放缓声音道:“荧惑好友——”

      “还是叫凫徯吧。”

      “好吧,凫徯。”还是晚了,昙光心中暗叹,作最后的努力,“其实,若无神元维系,此狐早已如它的同族一般,生老病死、归于尘土。如今多活了几百年,于它已是多得。”
      话音未落,凫徯忽然抬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昙光略微一想,心道不好,他好像又说了不该说的。

      果然,凫徯道:“既然丹苏的生命靠神元维系,我与他之间便休戚与共。只要我还在,他便不可能真正死去,是吗?”

      昙光硬着头皮道:“按道理来讲……是这样的。”

      凫徯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星火。

      昙光头痛地揉眉心,很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
      “啪!”
      一声脆响,苍白面容泛起红潮。

      苍掌心疼痛,知道这一下用了多大力,心中疑虑更盛。
      他怀疑,祸首疯了。

      玄衣青年单膝跪地,一手拄在榻沿上,一手拉着他的手腕,露出讨好的微笑:“解气吗?若不解气,再来。”
      他侧过脸:“你可以再用力。”

      苍不记得这是他第几回重复:“老人家并未生气……”
      然而那东西油盐不进,见他露出无奈微笑,起身环视一圈,最终取过当日曾经过手的香炉:“你拿着这个。”

      “作何?”

      祸首指着额头:“打这里。”

      “……”苍觉得荒谬,推开香炉,侧首道,“我累了。”
      自那日与凫徯对话后,不知为何,心魔行为愈加癫狂,苍根本无从推测他心中所想。

      祸首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想了想,破门而出,回来时手中持一串闪亮银叶,苍立即认出,那是他与心魔唯一能够达成一致、有所惧怕的东西——黥蝉的剖骨暗器。
      他蹙眉道:“你做什么?”

      祸首将叶片一一拆解,持一柄薄如蝉翼的银刃递给他:“这个很轻,不会累。”
      他露出手臂,伸过去:“可以划这里,如果不喜欢,也可以向脸上来。”

      药师不为所动,玄衣青年慌乱道:“你觉得那样不够疼?还是不够解气?没关系,我还有、还有……”
      一时语塞,他忽然面露喜色,拉起苍的手,胡乱覆在黄符上:“你可以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它们一颗是金色,一颗是银色,很好看……”

      到底发什么疯?苍愈发不耐地抽出手,转身背对床栏。
      身后沉默片刻,仿佛暴风雨来前的平静。

      忽而后脑一阵剧痛,祸首将柔顺银丝挽在手中,狠命拉扯,强迫药师转过脸来:“你还在生气!你果然还在生气!”

      苍默然,眸光冰寒冷漠。

      “你还要本尊如何?本尊还能如何?!”妖魔厉声嘶吼,随即在房中负手徘徊,状若疯狂。
      他想不明白,他和苍庚,究竟何处相异?分明是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声音,相同的身量!
      可是为什么老东西看向他的眼神,却是那般冰冷?

      “到底哪里,哪里不一样……?”祸首百般不解,低喃出声。

      却未见苍忽而露出了悟神色,嘴角浮现淡淡微笑。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又西二百里,曰鹿台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银,其兽多牦牛、羬羊、白豪。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山海经·西山经》
    注2:纵三世佛(又名三世佛):指过去佛燃灯佛,佛释迦牟尼佛,未来佛弥勒佛。弥灯的天趣眼能见过去未来,因此取燃灯佛和弥勒佛名字中各一个字。
    注3:关于五星君的属性外貌描写多参考《云笈七签》和《洞渊集卷之七》
    ——————分割————————
    喜欢你的时候愿意下跪、愿意挨打,施暴的时候下死手,十分极端——祸首以身作则,请大家擦亮眼睛,辨别有暴力倾向的渣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