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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业火 ...

  •   所谓诊室,其实只是一间寻常厢房,房中姑且有张床榻,与正堂一般布置简单,地上尘埃更甚,白玉砖已被染成黯淡的灰色。
      凫徯放包裹在榻上,剥开层层白布,露出一张惨白小脸。

      是个幼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上糊了一层脏兮兮的血污,头发散乱如鸟窝。苍正远远观望,那乱蓬蓬黑发中传来“啾”的一声,竟真的跳出一只幼鸟来。
      “……”老妖精眉头蹙起,“我说凫徯君,你将人送来前好歹清洗一下。”

      凫徯:“不是的,这是……”

      幼鸟活泼,望向发声的人,随即冲着那边叽叽喳喳。
      那毛团儿似乎有些眼熟,苍定睛一望,复又温声道:“原来是你这小家伙。”山巅与外界隔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楼阁檐下住了几窝鹂鸟,是此处原住民,生生不息繁衍至今。
      他直起脊背,伸出手去,幼鸟乖巧落入掌心:“啾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苍侧耳倾听毛团儿啁啾,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说为何近日不见你,原来是飞羽初成,在勤奋练习。”
      “但可不能乱飞,山下是万万去不得的。若非这位大哥哥将你带回,你便要永远迷失在悬梯上,再也不能与父母相见,再也不能去泉边喝水,明白吗?”
      幼鸟不通灵智,睁着一双黑豆般的闪亮圆眼,亲昵地磨蹭老妖精手指。

      一筠一鸟亲亲热热,凫徯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打断:“前辈。”

      “嗯?”苍莫名抬头,才想起榻上还有个小东西在等他医治,说真的,他在第一眼后,便已经对榻上那泥球失了兴趣,目光再落到他那后辈脸上,凫徯显然是极力克制着心中焦躁,虽然没有太多话语催促,瞳中却隐隐透出一圈几不可查的暗红细丝,似是心火上涌,径直透过眸色流露出来。

      那边心急如焚,药师仍老神在在。
      他抚摸幼鸟柔软绒毛,捏一捏橙红小嘴,低声安抚两句,随即把毛团儿揣在怀里,推轮椅到榻前。
      方才他没细看,这回看真切了,苍又觉得还不如不看。那幼童身上疮疤遍布,甚是凄惨,透过血污隐约可见脸上也布满暗红伤口,活像个漏了馅儿的豆沙汤圆。

      此时这破相的小团子胸口微弱起伏,眼见着只剩下一口气,迫切需要救命。

      凫徯解释:“此前凫徯已前去尽岁宫与愚翁前辈处求医,奈何两方都束手无策。只能劳烦前辈……”

      天下有三神医,凫徯所说是其中之二,这么一提,苍不免联想到余下那位,不易察觉地皱一下眉头。转念一想,又被话中褒扬之意捧得开心,嘴上却摆起架子抱怨:“凫徯君的前辈,实在难当。尤其这回……”
      尤其这回,他已经躲到寂静尘外,仍被不远千里找上门来。

      凫徯慈悲为怀,路见不平必出手相助。从前苍还浪荡尘世时,隔三差五被捉去充当免费的医师,接手各路疑难杂症患者。若说凫徯是救人救到底,他负责的便是“到底”二字。
      因此,苍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不过他说这话时,总有矫饰心中得意的成分在里面,因此明面是抱怨,凫徯心中却明白,只要这句话说出,多半代表前辈已经应下他的请求。
      他望着榻上,真心实意道谢:“多谢前辈。”

      苍发出一声状似无可奈何、实则志得意满的叹息:“无妨,能者多劳罢了。”说着,仍懒懒靠在轮椅上,一双墨绿瞳孔流转生辉,在幼童身上梭巡。
      那小东西双眼紧闭,胸口微微起伏,细细一看,周身疮疤下隐隐流动着异样的暗红。
      不知怎的,苍心头莫名不安,微微坐直了身子,他隐约察觉这幼童体内似乎隐藏着莫大的威胁,逼迫他躲得远远的。
      他挽起广袖,不情不愿探出一只手。

      那手修长白皙,欺霜赛雪,以拇指掐紧中指指节,指尖却不见滞塞的血色,只隐隐透出一缕碧绿。
      一旁的凫徯目睹前辈行医数次,再清楚不过,此为苍作为药师的独门绝技——筠血。

      认真论起来,药师医术并不多么高明,他的本领只在于血脉二字。

      凡以自然灵气为根源生出的奇珍异宝,无不各具神通,筠灵集天地精华于一身,更是钟灵毓秀,所谓筠血,只是苍化成人形后的称呼,并不是真正的血,实是灵筠汁液。
      没什么病症是一滴筠血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滴。

      至于这小东西么,苍低头看了一眼,微微皱眉,心想,伤成这样,可能得多费他几滴血。

      他打定主意速战速决,刚伸出手去,凫徯却叫住他:“前辈且慢。”话音未落,苍手一抖,指尖碧色转瞬即逝,轮椅灵活地后退一步,动作难得利落。
      待与床榻隔开一段距离后,他重新瘫回椅背,面上神色莫测,远远观望那小东西。

      其实无需凫徯出言阻止,苍在伸手探寻的一刹那,已经察觉出异样。小东西体内如有流火奔腾,炙热滚烫,他还没碰到便察觉热意难当,仿佛去摸一块燃烧的焦炭。
      苍捻了捻带着余温的手指,若有所思。

      凫徯解释:“他体内尚有业火残存,不可轻易触碰。”

      作为一株草木,苍最厌嫌火啊焰啊之类,他自袖中取出一套茶具,为自己斟了盏清水,啜一口压惊:“连你也碰不得?”
      别人袖中有乾坤,他左袖中只常备一套茶具。

      凫徯点头:“此火非比寻常。”苍看他神情,并非谦虚,而是真的谨慎,他想,火不是凡物,这小东西却以肉身承受烧灼,岂不更加非凡?
      他有些不耐,更确切地说,是被火气撩拨的有些焦躁,舍去原本要说的话,望向榻上:“你可有法子?”
      如果连他神通广大的后辈也碰不得,他更不会多此一举。

      凫徯颔首,同时指尖光华流转,苍微眯眼,自青芒中辨认出一尊小鼎。

      小鼎甫一出现,堂中温度更加炙热,无形威压激荡开来,压得老妖精胸口发闷,原本便如白玉雕塑的脸又褪一分颜色,眼见着萎靡了不少。
      凫徯灵元涌出,单手结印,几重封印打在鼎上,那鼎终于消停下来,至少收敛了逼人的气势。

      小鼎玲珑剔透,似是琉璃所作,苍微微侧着脸,眼光莫名被吸引过去。他问:“此物何来?”说着,双手伸出,像是要看个清楚。
      鼎已被制伏,不存在危险性,凫徯顺势递过去:“此物为一旧友所赠,亦非凡品,可解业火。”

      凫徯君交游广阔,其中能人甚多,苍也不是全都认识,便不多问,将鼎抱在掌心。那鼎一入手,一股强劲力道立即传来,隔着一层鼎壁犹自闹腾不休,仿佛里面揣了只活青蛙。
      苍却没松手,他与凫徯谈话间轻轻拂过鼎身,不知为何,莫名心生亲切,尝试吐纳,小鼎便如活物一般,迎合着呼吸节律,青芒收放,仿佛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鼎中那袭天灭地的狂暴气息更加明晰,简直像是收入了一整片波澜壮阔的汪洋。

      而鼎中物似乎察觉到已经离开凫徯手中,愈发放肆起来,一次次冲击鼎盖,却因鼎上重重封印阻挡,无法顺利破封而出。
      凫徯见状,再次出手,又一重封印覆下,小鼎总算安生了些。

      苍按住鼎盖,望向后辈略显苍白的脸:“这其中已有他物,再伏业火,未免拥挤。”说话间轻敲鼎壁,手中小鼎轻微颤动,似乎在宣告它里面装着的绝非善类。
      当然,宝器其中大有乾坤,绝不是外观看着这般小巧,苍说“未免拥挤”,真实的意图是担忧凫徯。他好歹是个大妖,又是药师,怎能看不出鼎中封印着的并非凡物,自然也留意到了每施一重封印后,凫徯脸色便苍白一分。
      若再收入业火,即使是以凫徯修为,也未免勉强。

      凫徯看了看榻上奄奄一息的幼童,回头道:“可尽力一试。”

      “……”
      苍叹了口气,瞥一眼榻上那麻烦种子,无奈道:“推老人家过去。”

      凫徯权当前辈默许了他的想法,便推轮椅到榻前,随即伸手取鼎:“业火离体后,凫徯或许暂无余力,还请前辈及时为小友医治。”

      苍却挡开他的手,抬眼懒懒看他:“此事交由我来。”
      同时,他心中又叹气——这前辈着实难当。

      他还是懒懒瘫在轮椅上,神色却不似开玩笑,凫徯惊异地看他一眼,暂时不知如何作答。

      原来,方才苍试着触碰小东西时,隔了一尺便察觉到热度可怖,但指尖再近一寸,沸腾的热意却有所忌惮般,骤然从怒涛奔涌变为缓慢流淌。
      他素来厌恶火焰之类,因此原本打算藏着不说这意外发现,对着后辈的苍白小脸纠结半晌,还是挖掘出一丝未泯的良心——如果筠灵真的有心的话。

      至于这鼎……苍又敲一敲鼎壁,并未发出金属玉器特有的脆响,他问:“你可知这鼎以何炼成?”
      凫徯摇头:“此非凫徯所有,只知是通灵神物,其他不知。”

      苍幽幽道:“是灵筠。”
      玲珑鼎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打磨,表面极其光滑,看似琉璃所作,实则并非。苍对此鼎气息莫名熟悉,一经入手,愈发确定,这尊鼎不是别的,正是以灵筠为原料炼成。
      世间传言灵筠是仙人躯体所化,他对这一类逸话不甚了了,若这鼎果真是何方神物,或许他还真有莫大的仙缘。
      不过,仙缘还是神物,他不怎么在意,毕竟他连人都懒得做,遑论仙神。

      苍见凫徯一言不发,将鼎放到他手上,重申一遍:“此事交由老人家来。”换了个自称,自觉多了些为人前辈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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