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68、异兽

　　“你没有追上花时姐姐吗？”

　　“追倒是追上了。”妄清宵挠挠头，“但是又被赶回来了……”
　　“时妹不放心你，要我助你找人，找到了她就原谅我。”
　　他伸出手，两只纸鸟亲热地落在掌心：“于是我原路返回，寻到上清宫，却听说你已离开了。”

　　他们辞行时，并未说明要去何处，苍庚奇道：“那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妄清宵嘿嘿一笑，拨开一只纸鸟翅膀：“你看。”
　　苍庚仔细看了，却没发现什么蹊跷。

　　“角度不对，要这样看。”妄清宵站到他身后，顺着苍庚的视线，微微调整鸟儿位置，便见在日光照射下，纸上闪过细微华光。
　　“这是什么？”
　　“追踪咒。”妄清宵展示另一只纸鸟翼下，那里同样描画着不起眼的图案。他道：“这东西作为通信手段，原本只能找到固定的目标，我在时妹手中所有纸鸟上都画了咒文，它们之间相互感应，即使不停移动，也能找到对方。”

　　自然，这又是寂花时所不知道的，因为她在赠送纸鸟时，对此事分毫未提及。苍庚看向妄清宵的眼神无奈而同情，心想，他若要取得原谅，可能并非做成一件事这么简单。

　　妄清宵：“所以，你们现在要去哪？”

　　苍庚看着他，心中慢慢做了决定。他回身对凫徯道：“你回去吧，我不走了。”

　　他刚刚是茫然了一阵，但仔细想想，这茫然并非是从一时半刻前，而是从下山的那一刻开始的。从头到尾，他依靠着丹苏、依靠着寂花时、依靠着凫徯，却没有主动做些什么。
　　他明白自己不是心魔的对手，但总有能做的事。多走一步路，多动一点脑筋，总要比消极等待更好。

　　随凫徯去月迷津渡，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逃避。苍庚想，他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了。

　　他把自己那只纸鸟塞给凫徯：“你拿着这个，就可以找到我们。”

　　凫徯：“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但我可以边走边想办法。”

　　少年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凫徯凝视他一会儿，颔首道：“也好，但有一点，遇事切莫冲动，一切以保全自身为重。”
　　苍庚点头答应。即使是为了不让苍筠担心，他也不会铤而走险。

　　凫徯便转向妄清宵：“还请妄公子多加看顾。”

　　黑衣青年风流倜傥收起折扇，揽过苍庚肩膀：“凫徯君放心，在下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待朋友却绝不含糊。”

　　三人路分两端，就此别过，各自地北天南。

　　目送剑光消失于天际，苍庚转身，忽然道：“其实，丹苏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妄清宵闻言，一时反应不过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回过头，握住少年双肩，“不会是——”一个“死”字千斤重，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苍庚咬着下唇，缓慢点头。

　　妄清宵暂时没了声响，少顷，嗓音干涩道：“走得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再说，不是找到凫徯君了吗？什么人能在凫徯君眼皮底下……”

　　苍庚道：“祸首。”他无意隐瞒，将现下状况一一说明，妄清宵不说话，只是蹙着眉，面色阴沉靠在一堵泥墙边。
　　半晌，他道：“也就是说，你要找的这个人对于祸首来说非常重要。”
　　“是。”
　　“寻人途中，随时有可能与祸首狭路相逢。”
　　“是。”

　　妄清宵把玩着鲜红扇穗：“那么，你心中可有大致方向？”
　　苍庚轻轻摇头。
　　“若遇见祸首或他的信徒，你可有应对之法？”
　　“没有，但我会尽量避开。”苍庚点下头，小声道，“你若不愿……”

　　话未说完，妄清宵揽过他：“好，本公子明白了。走吧。”

　　苍庚怔怔地：“去哪？”

　　妄清宵道：“寻人啊。”

　　苍庚讶然：“你不怕吗？”

　　“怕什么？”

　　自然是未来凶险，困难重重，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毕竟对方是神通广大的邪道君主，又有无数信徒任其调遣，寻常人哪敢招惹？
　　苍庚还未开口，妄清宵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怕，怎么不怕。本公子怕你这么傻乎乎的，问什么说什么，还没等遇见祸首，就先被人拐走了。”

　　苍庚当然不是与谁都这般知无不言，他仿佛天生具有某种本能，能够区分旁人本性中的善与恶。譬如丹苏、又如妄清宵，虽然平日油嘴滑舌、没个正经，却莫名让人心生亲切。
　　对于妄清宵的善意，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诚挚道：“谢谢你。”

　　“说什么谢啊，相识一场，狐兄的仇还是要报的。”
　　“再说，咱们若是寻到祸首藏身之处，知会凫徯君一声，待他将魔头击毙，我妄清宵也就成了除魔卫道的英雄人物……”

　　青年耸肩，故意将话题带往轻松的方向，苍庚心绪稍霁，环视四下：“不知附近何处有人烟——”

　　妄清宵神秘微笑：“交给我。”
　　折扇一展，露出扇面上朱红符文，脚下大地微微震动，惊落了民房屋檐上的积雪。

　　随着震颤愈加激烈，地面逐渐隆起一方土丘，其上雪块不断滚落，仿佛蛰伏着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苍庚紧张地盯着凸起之处，只听“轰隆”一声，前方突兀坍塌出一个六尺见方的土洞。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洞中骤然露出两只锐利的尖爪，一双如豆的圆眼。
　　遍身鳞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苍庚怔了片刻：“这是——鲮鲤【注1】？”

　　雾失楼台有许多画册，上面既有各种传说中的异兽，亦有世间诸般禽鸟。面前这只异常巨大的兽，不谈一丈长的雄伟身姿，其样貌正是一只标准的鲮鲤。

　　妄清宵纠正：“是银甲鲮鲤。”
　　寻常鲮鲤鳞片为棕褐色，这一只周身银白，如披着光辉战甲的大将军，往雪中一藏，几乎看不出踪迹。
　　青年态度客气，转身介绍：“这位是苍庚。”

　　巨兽挥爪如飞，转瞬间填好地面坑洞，连推开的积雪也一并遮盖回去，又抬起扁平的尾巴，将雪地表面拂的平整光滑，乍看之下，仿若此处从未发生过什么。
　　它低下细长的吻部，如一个吹毛求疵的工匠，仔细打量，确定地面再无坑洼之处，方掉转身体，立起身子。

　　苍庚凝视向自己伸出的尖锐前爪，犹疑地伸出手，握住锋利爪尖，隐约产生一种对面并非一只异兽，而是一个优雅尊崇的贵族的错觉。

　　妄清宵凑近，低声道：“它很中意你。”
　　苍庚不知所措，向兽点头：“谢谢，呃，我也很喜欢你。”

　　鲮鲤前爪落地，侧身面对两人，尾巴一卷，苍庚只觉得眼前恍惚一瞬，已经坐在巨兽后背上。
　　再一卷，妄清宵出现在他身前，高声道：“小友，抓紧！”

　　银色鳞片光滑坚硬，却有一片微微翘起，如同鞍鞯般将两人牢牢固定在背部。苍庚双手刚刚放到青年腰侧，耳旁狂风骤起，身下异兽拔足狂奔，转瞬间已冲出一里之遥！

　　身侧风景飞速倒退，不过盏茶功夫，宽广平原到了尽头。面前是一片连绵丘陵，苍庚原本以为速度会减慢，巨兽却不畏山地坎坷，健壮后足依旧高速奔跑，两只稍短的前爪用以攀爬缓冲，一路风驰电掣，如履平地。

　　他逐渐适应了风一般的速度，大声道：“妄公子，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人族对得道妖族多有偏见，认为它们原为粗鄙兽类，即使通了灵智，仍是牲畜之流，虽畏惧其威势，心中却暗自鄙夷。苍庚跳出五行之外，既非妖亦非魔，反而对世间万物都能平等相待，因此寻常人见妄清宵能够驱使异兽，以为是召唤术法之类，苍庚却不这样想。

　　青年笑着回应他：“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是家师的朋友！”

　　丹苏讲过，妄清宵的师尊是个传奇人物，不仅与姓寂的老头颇有渊源，本领亦不相上下。只是那位高人性情古怪，不愿入世，因此躲在深山中，整日研究许多稀奇术法。
　　妄清宵曾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对狐狸说，他周身本领，还不如他师尊的一点皮毛。

　　苍庚心中一动：“尊师可有寻人的法术？”

　　妄清宵苦思冥想，猛地一拍脑袋：“好像还真有！”

　　话音未歇，巨兽脚下一顿，速度不减，身体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顺势转弯。
　　劲风回旋，激起漫天玉屑，纷纷扬扬卷入半空。

　　.
　　凫徯伸手接了一片雪花，他的掌心始终有灵元流转，因此小小一瓣六角形冰晶还没有落下，便融化殆尽。
　　江上鲜少下这么大的雪，放眼望去，只有他所在的一叶孤舟，出没风波里。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做如此徒劳无功的事，其实他心中再明白不过，不管输入多少灵元，无论带狐狸去哪里，那双赤瞳也不会睁开了。

　　直到茫茫水雾后出现一抹墨绿，凫徯终于回过神来。
　　脚尖点船头，纵身一跃，踏上树梢，他穿行林间，面上微微湿润。

　　凫徯诧异，抬眼仰望，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天空飘洒细密雨丝，濡湿了脸颊。
　　他落在最高的枝桠上，回头看去，江面上分明白茫茫一片，雪势仍频，只有此处密林，越向中心水榭方向前进，越有更多的落雪被融成温热暖雨。

　　一缕熟悉的气息悄然袭来，他从林中脱身，眼中映入大片灼眼的赤红。
　　“凫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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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鲮鲤，穿山甲古称。
情人节快乐，所以二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