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66、水镜

　　朝阳初升，照亮一室熹微，苍盯着桌前的黑衣妖魔，猜测他又犯了什么毛病。

　　筠灵原本无需睡眠，随着髓骨渐次剥离，他的身体逐渐衰弱，时常陷入冥想。每每清醒，耳边总是聒噪不已。
　　昨夜却意外地安生。

　　仿佛在等待什么重要的讯息，祸首难得收起顽劣的恶作剧，接到传音后，立即起身离开，未再露面。
　　子时，房门被一脚踢开，妖魔神情冷凝如冰，站在月光下。
　　黑发不羁飘动，周身玄色衣袍散发阴鸷气息。

　　祸首进门后不说话，默然坐下，不看药师一眼。

　　苍乐得清静，重新合上眼，瘫在榻上养神。
　　直到侵晓时分，黥蝉前来巡视，见那妖魔仍定定坐在桌前，紧盯手中一杯盏，目光偏执欲狂。

　　安静的过于反常，黥蝉难得面露讶然，眉间一挑，问：“你又做了什么？”
　　他预先猜测必与药师有关，苍莫名其妙：“不关老人家的事。”谁知这东西又发什么疯？

　　忽听鼓凳翻倒，发出震耳声响，祸首霍然起身，抛出杯盏。
　　一泓清水却未落地，纷纷凝在半空，融成一面潋滟的水镜。

　　祸首笑逐颜开，向着水镜招手：“两位，别来无恙啊。”
　　另一方，显出两张愕然面孔。

　　镜中一人道：“是你！”

　　黥蝉觉得那声音耳熟，苍更是立即分辨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低声道：“凫徯！”
　　虽然如此，神色却又都不怎么惊讶。

　　两日前，他们离开无寻筠海，来到此处。苍只知窗外有鸟儿啼鸣，松柏苍翠，非是寒冷的北地，却不知到底身处何方。
　　为何要另寻他所？稍微一想，便能猜到八/九分。
　　祸首在这世上最怕凫徯，尤其在他灵体彻底痊愈前，万不敢与凫徯正面相对。
　　因此，放弃筠海，基本等同于，凫徯马上就要找上门来。

　　果然，祸首笑道：“凫徯君可真让本尊好等。”

　　他既已退走，只要安静躲在某个角落里，便很难被发现，为什么要主动露面？凫徯心中暗忖，挡在苍庚身前，喝道：“你有何企图？”
　　妖魔不答，目光左右打量：“咦，怎么只有你们二人？伏兔呢？狐狸呢？”

　　他明知故问，因此立即自问自答：“对不住，本尊忘了，他们已经死了，哈哈。”

　　凫徯面上骤然失去血色，苍庚担忧地扯住他的袖子。

　　药师眉头皱起，心中暗惊。

　　凫徯的表情似乎带给祸首极大愉悦，他眉间阴郁一扫而空，悠闲把玩垂在肩上的黄符一端：“其实，你早就知道伏兔有问题吧。”
　　“不然，为什么整日与伏兔形影不离？为什么不敢把他留在上清宫？为什么不敢让狐狸接近他？”

　　凫徯无言以对。
　　祸首说的不错，当日在回上清宫的路上，他独自盘问了余下信徒，得知早在许久前，祸首便下令，凡见过狐狸的，上报一律有赏；若能活捉献上，更能够平步青云，直升大祭司职位。
　　心魔与丹苏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当初脱逃时，与其说是有意，更像是随手扫除障碍。凫徯原本这样以为，在听了信徒的供述后，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件事。
　　从那时起，他开始尽量避免让丹苏接近伏兔，并时刻提高警惕。

　　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凫徯以为他能够保证万无一失，却还是百密一疏。

　　祸首仿佛是嫌不够过瘾，继续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伏兔别有目的，为什么不将他关押起来？为什么不封了他的五感，让他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凫徯君对付本尊时，明明有那么多手段。”
　　“不妨让本尊猜一猜。定然是你见伏兔并未表现出可疑之处，尽管心中有所怀疑，又怕万一他是无辜的，表现出明显的防备，会伤了他的心。所以宁愿铤而走险，夜以继日暗中提防。”

　　他越说越是兴奋，仿佛只有别人的痛苦才能激起他的愉悦：“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轻信、伪善，滥情，你是这样，弥灯也是这样，总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总以为仅凭一人便能拯救天下苍生，简直可笑，哈哈哈。”

　　在凫徯凛若刀锋的目光中，妖魔笑出了眼泪。

　　他擦了擦眼角，像是想起了什么，直起腰道：“还有你，怎么不说话？”
　　苍庚在凫徯身后，对他怒目而视，祸首仿若见了一只凶巴巴的小动物，非但不怕，反而饶有兴趣地招手：“到前面来，本尊有好东西给你看。”

　　他转过身，向榻边走去。

　　丹苏与伏兔均已不在了，凫徯身边还有谁？苍思量着抬头，便见祸首眼角眉梢俱是快意，向他戏谑一笑。
　　他心下一沉，有种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他便在那虚无缥缈的水镜中，见到了仿若幻影的苍白少年。

　　他躺在榻上，苍庚从镜中只能看到与视线平齐的床头，他却能够清楚地看见少年的脸。
　　面容俊美，眼瞳剔透，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别无二致，周身气质却更加干净纯粹。
　　可是，为什么苍庚会在凫徯身边？他本应该在雾失楼台，与世隔绝，安全无虞！

　　苍脑中纷乱，向来冷静的面具终于出现裂痕。

　　祸首站在一旁，与镜中少年并列，面带讥笑：“本尊与他像不像？”

　　苍却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怔怔凝视镜面。许久未见，他发觉自己竟比预想中更加思念苍庚，一见少年的脸，心跳骤然加快，耳中嗡鸣，眼前阵阵恍惚，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镜中那一人。
　　忽然，胸口一紧。

　　祸首拎着苍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冷声道：“本尊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于是，药师猝不及防，映在镜中。

　　“苍筠？！”少年瞳孔缩放，紧盯水镜。

　　祸首捏住药师下巴，强行转过他的脸：“老东西，打个招呼。”

　　苍勉强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因颈间被死死卡住而无法发声，只能默默凝视少年，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祸首不耐咂舌，随手将他扔到一边。

　　“苍筠！苍筠！”苍庚再也忍不住，冲到镜前，却因一句话而不得不停下：“别碰，否则镜子会碎。”
　　他双手在身侧紧握，颤声道：“你对苍筠做了什么？！”

　　即使只是短暂露面，却不难看出，药师周身瘫软，竟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他原以为苍筠被囚禁，只是为了给祸首换骨，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

　　祸首闻言，嗤笑一声：“本尊灵体恢复的这样快，不出数月，已能够自如走动，你们难道还不明白？”

　　苍庚怔了片刻，双目圆睁：“你的髓骨，难道是……”

　　“不错。”祸首左右活动脖颈，森然一笑，“老东西的骨头，勉强还算好用。”

　　苍庚周身颤栗，眼中涌出泪水。

　　祸首放声大笑，心满意足地挥手，打破了水镜。
　　他回身，就见老东西面色恍惚倚在床头，目光仍盯着水镜消散处，怔怔出神。
　　转瞬间，愉悦心情一扫而空，心头重新愤懑恼火，他一把扯过苍的领口，冷笑道：“满意吗？”

　　苍不回答。

　　在过去的十年间，他见苍庚哭过很多次，有时因患得患失，有时因自惭形秽，也有更加狼狈、更加伤心欲绝的时候，却没有哪一次如同片刻前那般，让他如此动摇。
　　不知为何，胸口隐隐作痛，酸涩难当，仿佛喘不过气。
　　他眼中根本没有叫嚣的妖魔，只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若是小苍庚在身前便好了，他此时好想拥抱那个眼眶通红的少年，再揉一揉少年发顶。
　　唉。苍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察觉，他确实喘不过气了。

　　祸首扼住他的喉咙，狠狠咬着牙：“本尊为了给你个惊喜，从昨晚忍到现在。如何，满意吗？”

　　苍抬眼看他。先前，他勉强能够从这张脸上寻求到一丝安慰，见到了真正的苍庚后，就再也无法满足于一个低劣的替代品。
　　他眼中昔日温煦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以无限的疏离与冷漠。

　　转变过于鲜明，不近人情如妖魔也在转瞬间发觉异样。仿佛被那冰冷的墨绿瞳孔刺痛，祸首狠狠将苍抛到一丈外，悠然举步，居高临下看他：“回答我。”

　　苍颜面向下，无声无息伏在地上，他将老东西翻转过来，便见白皙额前破开一道狰狞伤口，汩汩涌出碧血。
　　还有气息，没死。眉头因吃痛而微微蹙起，却仍是一言不发。

　　祸首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似是要寻找什么。拿起茶盏又放下，试着抛起香炉，又觉不称手，最终目光落在尖锐桌角上，狰狞一笑。
　　他单手提起药师后襟，将他向前拖拽，眼中现出癫狂：“很好，你不开口，我有办法让你开口。”

　　妖魔双目血红，终于露出恶状，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黥蝉忽然道：“不可。”

　　“你也要反抗本尊？”祸首连头也不曾回，仅一挥袖，狂暴威压当头笼罩，杀手猝不及防，单膝跪地。
　　却仍不卑不亢道：“椎骨撞断，髓骨便不能用了。”

　　听起来并非求情，而是从医师的立场冷静分析。祸首动作停了片刻，缓慢松手。

　　.
　　苍再次清醒时，周身如被人从九百九十九阶悬梯顶端推下来一般，酸痛难当。
　　额上伤口倒是已经愈合，满面血迹也清理干净。

　　苍道：“多谢蝉君。”
　　房中早已没了祸首身影，残余威压使人心神激荡，一时难解。黥蝉面色不善，冷哼一声：“不谢，只是你下次要作死时，离我远点。”
　　苍笑眯眯道：“惭愧，惭愧。”

　　黥蝉想，我并没有在夸奖你。

　　就听老妖精又道：“无论是人是妖，总要有些执着。老人家区区草木，心胸狭窄，只容得下一个旧友，一个冤家，一个小朋友，自然偏激一些。”
　　“不过，蝉君莫伤心，相识一场，老人家心中也有你的位置。”

　　杀手难得好奇，随口道：“什么？”

　　苍微笑道：“苦主……”

　　黥蝉：“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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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黥蝉：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