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64、云泥

　　剑光划破夜雪，转瞬间已到近前，快到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机会。

　　祸首当即陷入想走也走不得的困境，手如鹰爪扣住苍庚咽喉，将他抵在身前。
　　一点寒光堪堪停在苍庚额前一寸，转而消散作风中流霰。

　　识海中，祸首状似冷静，收了煌煌烈焰，道：“好友，对不住。”
　　伏兔明白了，此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逃走的打算，铁了心要与凫徯两败俱伤。
　　他反而释然，淡淡道：“随便你。”
　　躯体交由心魔驱使，少年浮现阴鸷微笑。

　　凫徯面色凝然，看向断墙下，丹苏遍身浴血，生死不知，半掩在瓦砾中。

　　“回来了？”祸首有意向身后乜斜一眼，仿佛向他炫耀功绩。

　　凫徯指尖收放，握紧了剑：“你到底要如何？”
　　若以丹苏或苍庚为目标，为何要留下来与他对峙？若要一决胜负，为何要大费周章引他离开，又为何不以真身前来？
　　第一次，他临危有惧，脑中莫名纷乱，无法清楚地思考。

　　祸首仿佛被他提醒，歪着头道：“对啊，要如何呢？本尊出来的急，还没想好。”
　　他想了想，阴寒一笑：“有了。”
　　“不如，请你自戕在此吧。”

　　凫徯眉头微蹙，面沉如水。

　　出乎意料地，伏兔并未提出异议，冷然躲在识海一角。

　　“或者，本尊要他全身的骨血。”祸首手上一紧，在苍庚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二选一，你们要不要商量一下？”
　　苍庚呼吸不畅，无法言语，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声音。

　　祸首嬉笑：“本尊很忙，赏你们十息。”

　　妖魔满面戏谑，仿佛在等待有趣的把戏开局。凫徯了解他，即便他真的自戕与此，祸首也未必遵守诺言。
　　祸首同样了解凫徯，在他面前，如有人遭遇危难，即便解救的把握并非十成，他也会尝试。
　　飞蛾扑火，虽九死犹未悔，正是他最厌恶的所谓正人君子之流。

　　“十、九——”祸首拖着长调，声音饱含快意。

　　凫徯指尖抵住剑镡，长剑发出不甚清脆的锵鸣，出鞘半寸。
　　苍庚面颊涨红，颈间挣脱出一点空间，用力摇了摇头。

　　祸首笑逐颜开：“凫徯君果然高义！”
　　他道：“那么，十息之内，还请凫徯君自毁识海灵穴。本尊仁慈，可留你一条命。”

　　凫徯默不作声，长剑顺遂主人心意，果决出鞘，浮于虚空，却无寻常神兵的耀眼光华。
　　划破漆黑长夜的寒光秋水，竟是一把未开刃的钝剑。

　　伏兔紧盯凫徯一举一动，甫一见那混沌无光的剑身，双目圆睁。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忽地想到一个身不在此的人，随即唇角轻掀，讥讽一笑。

　　那把剑，或者可说只是一块剑形的凡铁，在凫徯手中轻轻呜鸣，仿佛极力想要逃离。
　　苍庚颈间挣出了血，身体中重新升腾起熟稔的热意，一如片刻前破开屏障时的感受。

　　祸首忽觉不妙，便听伏兔厉声道：“小心身后！”
　　话音未落，一团火焰冲出瓦砾，电光火石间，轰然撞上少年后心。

　　这一刻，时间仿佛无限的变慢、拉长，所有人耳中寂静无声，只有凫徯听见一道声音：“趁现在！”
　　那声音无比熟悉，曾在水榭廊下抱怨不休，曾在身后絮絮唠叨，曾在耳畔轻佻调笑。但又并非从耳中传入，而是从心底响起。
　　仿佛那一瞬，他突然听见了丹苏的心声。

　　一道模糊近似人形的轮廓从少年躯体中分离，凫徯一手全力掷出长剑，一手下意识去接那团刺眼的烈焰。

　　所有动作比风声更快，待一切尘埃落定，一室凛冽方才反应过来似的，瞬间融化。

　　火光散去，灼灼红雾下，显出一只山猫大小的赤狐。它躺在凫徯臂弯中，仿佛周身所有的血都流干了，毛发枯槁，胡须皆白。
　　狐狸口吐人言，断断续续道：“本狐，可算，有用了，一回。”

　　狐狸胸口微弱起伏，身体异样的绵软，舍命一击，燃尽了妖四百年的光阴，将原本就残破不堪的五脏震为齑粉。

　　炎气尚未散尽，凫徯的指尖却没了温度，他头一回觉得，世间风雪，竟如此寒冷，一路冷到他心底。

　　面上一凉，苍庚怔怔抬手抚面，侧首看向院落。打窗风雪尽数融化，沿屋檐落地，风一吹，散入夜色，化作恸哭般的细雨。

　　狐狸眯着眼，小声道：“凫徯，你怎，哭了？”

　　凫徯背对着门外，也梦游似的抚面，触手冰凉，却不是雨。

　　狐狸原本想为他拭泪，极力举起爪子，才想到如今是兽身，根本够不到凫徯的脸。方才那一击呕心沥血，仿佛将他的魂都打碎了熬尽了，他根本无法维持人形。
　　狐形好啊。狐狸恍惚想道，当下若是人形，必然鹤发鸡皮、形销骨立，要多丑有多丑。
　　他可不想在最后一刻，给凫徯留下如此丑陋衰朽的印象。

　　不过，“最后”这种字眼，总归过于无情了。
　　听说弥留之际眼中装进去什么，来世也能循着执念，寻到前世姻缘。妖是否有前世今生暂不去想，狐狸勉强睁眼，目光缓慢流转。

　　小苍庚满目含悲守在一旁，他想，不枉往日本狐疼爱你，下辈子亦可同路。

　　苍庚身后，寒霜化作水雾，落入满地尘埃中，少年身堕泥泞，胸口赫然一处焦黑血洞。
　　当初你投之以洞，如今本狐报之以洞，天理昭昭，果真早有定数。狐狸想，虽然今生抵死怨恨，但同为烂泥，就不要彼此太过苛责了吧。且仔细想想，伏兔也没那么讨厌，下辈子投了胎，勉强可以相识，混个擦肩缘分。
　　于是大发慈悲瞥了少年颜面一眼。

　　可他的目光没有再看向凫徯，便合了双目。

　　妖魔嘴上不服输，心中却比谁都更不想亵渎圣人的光辉。伏兔说的对，他茫茫然想，九天明月合该高高挂在天上，为万人瞻仰，谁能凭痴心妄想将月亮占为己有呢？

　　雨落无声，前尘俱消。

　　温热逐渐消褪，苍庚跪在地面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门外雨下尽了，重新变为簌簌飞雪。天地间一片缟素，他轻声道：“凫徯，丹苏他……”
　　仅他们周身一丈干燥无风，凫徯掌心贴在毛团早已没了跳动的心口，不断输入温煦灵元。
　　凫徯道：“还有救。”

　　真的还有救吗？苍庚说不出阻止的话，眼睁睁看着狐狸身躯僵硬，那灵元找不到入口，便逸散在四周，消融了随风进门的残雪。

　　凫徯神色并不慌乱，亦未手足无措，冷静而有条理地解释道：“心魔脱出封印时，丹苏胸口受重创，尚能救回。何况今回肉身并未残缺，必有生机。”
　　甚至细心安慰苍庚道：“小友无需焦急，待丹苏稍有好转，我们便去解救前辈。”
　　他的言行比平日更加温文，更加守礼，又更加疏离，一举一动仿佛定好了步骤，反反复复、分毫不乱。

　　苍庚没有与他对视，目光游离到别处，忽然失声道：“凫——？！”

　　身后传来破风之声，却无任何灵元波动。凫徯如一张拉满的弓，受到些微刺激，尚未回身，遍身威压已骤然爆发。
　　苍庚在他身前，未受太大波及，尽管如此，仍觉得脸被劲风刮得生疼，四溢的灵元如无数只手，将他推拒出数步。

　　而凫徯身后，少年残破的身躯被抛飞出去，狠狠砸向地面。
　　地面震动，随即一声巨响，原本便摇摇欲坠的断墙再难支撑，轰然倒塌。

　　冷风如刀锋割面，肆无忌惮穿堂而过，凫徯目中先是清明，又被鲜有的茫然取代。他回头去看房柱，一把钝剑入木三分，剑身上空无一物。
　　那里原本应有祸首一缕灵体，被撞出少年身躯后，又被掷出的长剑钉住，不多时便烟消云散。

　　凫徯忽然明白了，苍庚方才脱口而出的，并非凫徯的“凫”，而是伏兔的“伏”。
　　伏兔撑着最后一口气，并无祸首附体，假意攻击，忽然自背后接近他。

　　他低声问：“为什么……？”

　　或许是想问，为何要这样做；又或许是想问，为什么少年如此执着，一定要与丹苏不死不休。伏兔半边身子掩在砖石下，快意的笑了：“狐狸死了，我也该死了。这样活着本就没什么乐趣，不如死在你手下，好教你记得分明。”
　　凫徯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抓住第一句，颤声道：“他没死。”

　　少年胸口的血几乎流尽，残忍地复述事实：“他死了。”

　　凫徯摇头，终于显出一点崩溃的征兆：“不，他还有救。”

　　伏兔哆哆嗦嗦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没救了！狐狸，丹苏，那个畜生，死了！死的透透的，骨头都僵了！”
　　身体震动，引起断墙第二次坍塌，砖石瓦砾，埋葬了声嘶力竭的少年。

　　凫徯跪在地上，搂着赤狐小小的躯体，面色惨白如四野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