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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求医 ...

  •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雾失楼台山巅下云雾飘渺,看不清天光,但凫徯知道,此时初到寅时。
      寻常城镇中有宵禁,夜间少有行人,侵晓时分在街上急急而奔的,多半有要紧事。这情状放之四海而皆准,凫徯凌晨穿行愁云寒雾间,是为求医。

      医者定居这般远离尘寰的地方,可见性情孤僻、主动避人,又自恃本领,不怕别人不上门。即使是上天入地通行无阻的凫徯君要见他,也必须自云头按下剑踪,一步一步踏入无边云烟。
      云烟尽头是高山,目所及处可见七、八级石阶,再往前,又蔓延入浓雾。

      雾失楼台下共有九百九十九阶悬魂梯,世间唯有凫徯一人能登临。
      理所当然地,此行目的、山巅住着那位,不是人。

      环视四下,仅可见脚边方寸,前后状况看不真切。雾中人匆匆落步,一刻不停。
      凫徯只来过一次,但记得住每一步方向与距离。之所以记忆如此明晰,除却自幼记性甚佳、过目不忘的天资,他想,多半是因为初次登临的缘起与过程太让人难以忘怀。
      那时他登临山巅,满心无可奈何;而今想到彼方风景,又是另一种心境。

      雾中万籁静寂,像是山间鸟兽全都陷入了沉睡,又静得过了头,连草木虫鸣窸窣声也不入耳。再转过一道弯,凫徯轻吸一口气,冷凝梅香瞬时盈溢胸口。
      他抬起头,眼中还没见到其他,先听见一声啁啾。一团茸黄毛团破雾而出,歪歪斜斜靠在他肩上。
      凫徯取下那团圆润的软绒毛,轻柔抚摸头顶,随手放入怀中包袱。紧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过近千阶悬梯,登临山巅。

      四面开阔,依旧云雾氤氲,周围景色一概看不真切,凫徯脚踏绵软草地,走上一条青石板路,低头看,路面凝了一层浅薄水雾,除去他的脚印,只有两道并行的车辙。
      他顺着路走到一棵高大的合欢下,树冠苍翠繁茂,再向前走,又穿过盛放的雪梅、含苞的木棉,充耳鸟雀呼晴声,与山下严冬、石阶死寂恍如隔世。
      山风轻拂,雾气短暂疏淡,骤然显露出几步外的景物。

      亭台重重、楼阁高耸,华丽的人工造物静立在与世隔绝的山巅,原本应格格不入,在昏暗天色中,又如蜃景般缥缈和谐。

      凫徯波澜不惊,穿堂绕殿,寻到正堂。甫一露面,一道慵懒低音传出:
      “来了?”

      像是经年旧友黄昏告别,约好了次日午后小酌一杯,不见生疏,温和中带点亲昵。
      雾失楼台不点明火,那人坐在昏暗堂中,周身淡雾缥缈,飘然若仙。

      望着一袭熟悉的青衫银发,凫徯心中莫名生出几许安定感:“前辈。”
      即便世间沧海桑田,人事几多变幻,这山巅却如时间静止般,人形、草木、楼阁,终年如一日,十几年前初见时也好,去年一别后今日重逢也罢,只要一回头,那道青影似乎永远停在原地,与桃花一起笑春风。

      医者不是人,当然也不是仙,若说是妖,又像辱没了他,姑且划为精灵一类。
      苍是一株年岁不知几何的筠灵。
      竹为空心,而筠为实心,世人不知二者区别,总以为筠是竹的一种,实则不然。
      凫徯是年及弱冠的青年人,不知道他这前辈到底活了多久,几百岁应该有了。但这株富贵精灵身上始终有种任沧海横流、吾自岿然不动的气质在,使人不由相信,早在几百年前他便是这副模样。

      苍也慵懒打量许久不见的后辈,支着脸颊,缓缓摆手:“别光站在那,过来坐。”

      凫徯颔首,踏进堂中,白玉地砖上原本只留两道车辙,此时便又多出一行脚印。
      不过,门外石板路上留下痕迹是因潮湿,屋内却是因地面铺了一层陈年旧尘。
      苍在桌边,指了指对面,温和笑道:“此处只有一张凳,给舟车劳顿的贵客坐。”他自备轮椅,因此不需要另外设座。

      初次见苍的人,绝难相信这人竟属妖魔精怪一类。
      第一眼看他玉琢的眉眼,第二眼看他如瀑般三千银丝,第三眼看一袭雪青铢衣、飘飞如天人,再回身眺望远去的背影才反应过来,那个谪仙般的人,竟坐在一台青竹轮椅上。
      他那一身气度,足以使人忽略微小不足之处,即使身寄轮椅,也别有一番出尘气质。

      但凫徯看惯了,不仅心境平和,还能从这幅好皮囊下看出些别的意思——前辈他老人家嘴上殷勤,却以整具身体散发出强烈的“闲人勿扰”气息。

      与苍不熟的人一定要想,定是此人钟灵毓秀、占尽天机,天道均衡,才让他有所残缺,不能尽善尽美。
      但苍不是人族,实则无需按照天道那一套来衡量。
      他是草木,化形后仍不愿多动,初次从书本上习得还有轮椅这般好东西,立即使用妖术神通化了一辆出来,从此以后,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瘫着绝不规整坐着。
      事实就是这般简单。

      凫徯又低头一看,那张鼓凳上果然也蒙着一层厚重灰尘。他没忍心坐下,站在桌边。

      苍分毫不觉自己的待客之道有何不妥,勉强抬手,颤巍巍推过一只茶盏:“喝茶。”缓缓抬眼望凫徯,仿佛宣告做到这个份上他已仁至义尽。
      桌面被茶盏带出一道明晃晃的灰印,凫徯拿起茶盏晃一晃,清亮透明、中无杂物,一眼能见底。
      至少看着很干净,他如此想着抿了一口,入口清凉甘甜,再无其他回味。

      这一点也没变——苍本体是草木,所以不喝茶,酒也鲜少入口,凫徯心境却如火炭投入冷泉,沉静许多。

      他放下茶盏,自觉足够冷静,终于引出此行正题:“前辈,凫徯此次前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苍摆摆手,看向他怀中。
      那包袱遍染血迹尘土,以破烂白布裹着,寻常人抱在怀里定然像是逃荒流民,由凫徯抱着,却形若怀抱古琴神兵,映得此人满身“以身证道”的怆然。

      苍想,生得俊俏果真占便宜。他不愿被后辈比下去,挪动几下身子,稍微坐直了些。

      至于那包裹中的“物件”,他也有所察觉。妖族五感明晰,早就听见层层白布下一道微弱的脉搏。
      后辈目光灼灼望过来,他叹气:“老人家夜观星象,见灾星大盛,便知免不了折腾。”
      凫徯回头看门外天色,雾失楼台宿霭迷空,从来不见半颗星斗。

      苍却没说谎,山巅不见夜空,他所用的是星盘。
      占卦法器众多,他种种精通,但所见其实与灾星福星没有半分关系。数日前西方太白星盛极一时,声势隐隐喧夺漫天诸星,妖魔精怪对天地异状感官敏锐,他被扰得心头不安,便随手一算,却见太白星象复又黯淡,在星盘上几乎察觉不出。
      他闭眼想了想,这星象似乎有些熟悉……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活得久了,难免糊涂。既然无关紧要,想来想去,干脆放弃了。

      凫徯不点破他信口雌黄,听见星象二字,眼神飘忽一下,随即低头言谢:“劳烦前辈了。”
      苍笑道:“你倒替我应承下来了。”他一眼望去,见向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后辈眉间竟莫名悲戚,微微挑眉,又摆手:“罢了,随我去诊室。”

      他不想染脏卧房中洁净的床榻,略微嫌弃看那染血的包袱一眼。

      “多谢前辈。”
      凫徯在后面,一手环绕包裹,一手熟练推轮椅出门。山巅不见天色,晨光熹微,除去正堂门前,地上来往车辙极少,清晰映出轮椅主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轨迹。

      苍时隔许久重新享受后辈照拂,极舒适地瘫回轮椅:“你师尊怎样了,可有进益?”
      “师尊已到冥灵境巅峰,近日预备闭关。”
      “不错。”妖魔修炼不同于人族,筠灵修炼又不同于寻常妖魔,苍不明所以,随意点头,“冥灵过了,便是近神吧。”
      凫徯想了想,如实道:“不知。”
      “你身在此境,怎么不知?”
      像是触到了什么心事,凫徯低着头,沉默不语。

      别人不知道,苍却是心知肚明,人族所谓“近神境”,其实与那什么御流流主半点不沾边,真正引那些个老家伙拟定“近神”二字的,正是他身后推着轮椅的凫徯,以及一个叫弥灯的青年人——他虽未见过,但既然与凫徯旗鼓相当,那定然是天纵奇才了。

      听闻两个少年当初仅以一招一式,便震得在场十数个老妖怪目瞪口呆。苍在心底讥笑一声人族枉活几百岁,果真见识短浅,见后辈不说话,又随口问:“你怀里那个,是什么身份?”
      凫徯向怀中看一眼,目光闪烁,还是不答。

      苍莫名觉得气氛压抑,但懒得回头,他想,小凫徯这是长大了,到了忧郁的年纪了。
      他也不再多问,生出些孩子大了不中留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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