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54、枯林

　　老人的心思，寂花时再明白不过，只因不愿在他气头上批其逆鳞，亦打不定主意如何面对妄清宵，才顺着父亲的意，与苍庚共处两日。
　　最初她满心不愿，十分勉强。

　　不过相处之间，她逐渐发现，这少年虽看似老成、从容有度，实则一派天真，如无暇璞玉。
　　因而，此次要求随行，一半是真心担忧。

　　至于另一半，无需多言。

　　当日午后，三人一狐向东，老人向南，就此别过。

　　有寂归愚在旁，妄清宵始终规规矩矩，大气也不敢出，一旦脱离掌控，立即恢复本性，重新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丹苏同样松了一口气。鉴于寂花时在身侧，仍要化成狐形，不过起码不必夹着尾巴做狐，可以尽情翻来滚去、舒展四肢。

　　苍庚一如既往，时时与少女走在一处，两人低声细语，使妄清宵如临大敌。狐狸看穿他的心思，跳到他肩头开解道：“一个小孩子罢了，清宵兄不必介意。”
　　一人一狐意气相投，相见恨晚，俨然已成知己。

　　青年放心不下：“再怎么天真无邪，毕竟也是个男人。”谁知那矜持知礼的模样是不是伪装呢？

　　丹苏眯眼一笑：“放心，他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人，哪能容得下其他？”
　　妄清宵早就好奇这狐妖是如何与少年搅在一起的，一听似乎有故事，遂道：“怎么说？”
　　狐狸道：“说来话长。”

　　省去苍庚与祸首的渊源，丹苏简单讲了二人此行目的——无论行走世间，亦或寻凫徯踪迹，最终都是为了找到苍庚心心念念的那人。
　　妄清宵一听，大有惺惺相惜之意，道：“想不到他与我同样，都是痴心人。”

　　“……”
　　狐狸觉得苍庚与药师间的感情，完全与妄清宵对寂花时死缠烂打不可同日而语，但只微微一笑，知趣地未做评价。

　　饶是如此，妄清宵仍无法彻底放心，他继续鞍前马后献殷勤之余，发觉苍庚稳重的模样果然是伪装，只不过，少年的真面目与他所料不同。
　　说是进退有度、矜重从容，内里实是白纸一张，尽管涉世已久，又有丹苏这般老油条在旁，却如清风明月，始终不曾沾染半分凡尘。

　　而他与寂花时亲近，不过是出于某种信赖感。妄清宵发现，苍庚对人并非轻信，甚至与生人说话也会脸红，但他心下似乎自有标准，分得清何人可信、何人不可接近。

　　莲华不著水，日月不住空。世上竟真有此类人，若非他亲身结识，根本无法相信。
　　而他还将这少年当做假想敌，着实自己吓自己。

　　妄清宵揉一揉鼻尖，抬眼看头顶淡月微云，悠游跟在队伍后，打了声唿哨。

　　说起来，当下人心浇薄、世道混乱，一行人一路行来，却走的顺风顺水，这自然不是巧合，多半归于妄清宵所修之道。但凡恶人，或因杀生、或因修炼邪道功法，身上总带凶煞之气，他神识过人、五感敏锐，因而规避了众多麻烦。
　　遥遥望去，他们已接近了地图所示之地。

　　从此处开始，就需要小心谨慎了。青年看了看以朱砂描出的红线，抬眼道：“走这边。”

　　方圆百里内皆是荒郊野地，他们身处深秋枯林中，前无行人后无来者。

　　满地落叶沾灰，行走间尘土飞扬，妄清宵一摸腰间水囊，已经空空如也，便悄然展开地图，再次查看，附近以蓝色染料绘着一道弯曲的线条，代表河流，观其距离，大概在几里外。
　　距离祸首庙宇还远，应该很安全。

　　他紧走几步，凑到寂花时身后：“时妹，我的水没了。”说着，双眼向少女腰间水囊溜过去。
　　寂花时一眼看穿他的主意，冷然道：“我的也没有了。”
　　苍庚解下水囊，温声道：“我这里还——”

　　少女挡住他，道：“我记得这附近有河，想喝水便去打。”

　　“河？”妄清宵掏出地图查看一番，故作惊讶道，“还真的有，那我们——”
　　寂花时解下水囊，抬眼道：“难道要我与你同去？”
　　青年被点破，讪笑道：“不、不必。”

　　最终，妄清宵拎着两个水囊，另一边肩上载着狐狸，独往河边取水。

　　丹苏一直维持狐形，最初由苍庚抱着，但他嫌在寂花时面前太过气闷，加之两人初见不甚愉快，少女似乎一直对他心怀戒备，干脆整日赖在妄清宵肩头了。
　　信步走去，远远嗅到一缕水汽，丹苏立起身子眺望远方：“那边！”

　　青年张目望去，只看到无数枯木林立，便道：“狐兄鼻子忒灵。”

　　他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丹苏明白怎么回事，劝慰道：“感情嘛，先折腾一番，后面才经得起考量。”
　　“那也未免折腾太多，让人心灰意冷。”寂花时一路与他交谈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妄清宵踢开一粒小石子，低声嘟囔。

　　还不是因为你先前作死？狐狸暗自想道，但未说出口，只道：“少年人不都是这样——”
　　话音未落，妄清宵脚下一顿，忽地停在原地。
　　狐狸原本高高站着，这一下差点栽到地上，匆忙伸出爪子勾住妄清宵肩膀，抱怨道：“怎么……”
　　妄清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下一瞬，丹苏耳尖微动，听见一道脚步声缓缓而来，已到近前。

　　无论是妄清宵之神识，或狐之五感，尽皆十分灵敏，此人竟走到如此距离才发觉，想来有些修为。
　　一人一狐屏住呼吸，如临大敌。

　　到了近处，来人步伐加重，踏着枯叶走过来，光明正大，并无刻意隐藏行踪，似乎是释出善意之举。片刻后，枯木后显出一人。
　　那人值而立之年，衣冠规整，束以一条白色额带，观其服装制式，是个世家修士。

　　狐狸与妄清宵一见那张正气凛然的脸，立时安心了些。

　　修士持着一把长剑，但只是握在手中，并未出鞘，他见对面是个青年，脸色亦放松不少，走过来，颔首示礼道：“小兄弟为何独身一人在此？”
　　妄清宵分不清此人是敌是友，向他点点头，道：“恰巧赶路至此。”

　　那人环视四周一圈，严肃道：“近来此地多有祸首□□流窜，我派正在遣人肃清，小兄弟最好不要多做停留。”
　　原来这人是此地玄门修士，那就是上清宫门人了，妄清宵颔首道：“多谢提醒。”

　　狐狸还挂在他肩上，那修士之前就向他看了数眼，似是十分介意，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
　　看来修士没有听到狐狸口吐人言，妄清宵随口胡诌道：“我在林间走着走着，这小东西忽然从前方跑过去。在下一时兴起，便捉了来。”

　　修士盯着小小的毛团儿：“此处平日虽有些走兽，这样小巧的赤狐却少有。”

　　妄清宵将狐狸捞进怀里，摸了摸耳朵：“确实小巧罕见，所以在下想带回家养着。”

　　他说话间，那修士似乎对狐狸甚有兴趣，一直盯着不放。丹苏本抱着爪子仰躺着，被瞧的略微不自在，前爪一展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青年手臂中。
　　此动作甚是憨态可掬，修士双目一亮，近前道：“此兽倒是十分可爱。”
　　看其架势，像是要立即上来摸两把一般。若是只寻常赤狐就算了，妄清宵料想丹苏不愿让旁人触碰，退后一步，客气道：“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办——”

　　“小兄弟留步！”修士不依不饶贴近，又伸出手来，妄清宵有些莫名其妙，本想将他推拒回去，刚腾出一只手，心下忽然一凛。
　　下一刻，破风之声传来，他单手抽出腰间折扇，随手一拨，只听“噌”的一声锐响，一只羽箭在空中打了个弯，转而埋进后方枯木中，箭尾犹自微微发颤。

　　惊变突起，狐狸探出头，耳尖一耸，周围又有数道足音传来，略一细听，约有十几人。
　　妄清宵冷眼回身，修士已经摘下额带，眉间赫然绘着一道赤红火纹。

　　丹苏背上毛发骤然竖起，妄清宵亦明白这个标记含义为何，低声道：“祸首信徒。”

　　修士面上和善尽褪，身后人影纷纷自林中现身。这些后来者穿着各异，虽然满脸凶神恶煞，修为却并不如何高深，只是胜在人多。

　　妄清宵讪笑道：“这位大侠，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一见面就打打杀杀？”
　　修士一指他怀中毛团儿：“把那狐狸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原来是冲着狐狸来的。
　　丹苏暗道不妙，又想不明白此人要他有何用。

　　好在妄清宵还算讲义气，一手护住怀中毛团，一手挥着扇子，摇头道：“这恐怕……不行。”

　　那人闻言，也不多费口舌，仗着己方人多势众，一招手，其余人纷纷上前，呈包围之势袭向场中人狐。
　　寒刃刺目，步步紧逼。

　　眼看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见剑光缭乱，玄衣青年躲闪不及，身躯骤然被十几把各异的武器贯穿。
　　数声闷响顿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周围人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