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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近水 ...

  •   伏兔一睁眼,一张放大数倍的笑颜近在眼前。

      他不动声色别过眼神,问:“你做什么?”

      “本尊见你一动不动,以为你睡着了。”祸首挺直脊背,周身关节如生锈般咯吱作响。他扶着桌子,缓缓坐回对面,笑嘻嘻道:“哦,我倒忘了,你想睡也睡不了。”

      此魔仿佛天生就有一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本领,伏兔早已习惯了,他目光追随祸首缓慢移动,道:“你能够走动了?”

      “那是自然!不然本尊岂不白白受了那许多苦痛。”祸首拄着脸颊,转头道,“不仅如此,好友,你看。”
      不消他说,那张脸变化十分明显,先前可怖的半面疮疤尽数消退,只剩几道浅淡红痕缠绕在颌骨处,从正面几乎看不出了。

      他侧首道:“你听见了吗?”

      两人置身于一间空旷的厅堂中,静得听得见彼此呼吸,伏兔眉头微蹙,道:“什么?”

      “万千颂念,众生哀鸣。”祸首起身踱了几步,伸开两条臂膀,仿佛整个世界尽在掌握,“凡人修建寺庙、顶礼膜拜,本尊便倾听他们所有的祈念、哀求、愚痴、贪欲。这些祈祷中含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本尊称它为供奉之力,只需其中一厘一毫,便可治愈沉疴。你瞧。”
      他的手抚过颊边,指尖过处,又一道暗红疤痕消失于无形。

      他抚平目上黄符,回身道:“当下本尊肉身未成,只得暂时以锁灵符压制供奉之力。待本尊髓骨完全,承得住万千祈念加身,便坐拥整个天下,什么凫徯、狐狸,尽不在话下。如何?听起来是不是很激动人心?”

      “然后呢?”伏兔听到某个名字,面色微动,淡声问,“坐拥天下,又怎样?”

      祸首或许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一时被问住,想了想,道:“已达人间至极,或许下一步便是——飞升成神?”
      “人间无数修士穷尽心力,便是想要得道登仙,想来这也是实力、境界的证明。”他嬉笑道,“待本尊飞升天界,便提拔好友做个副将,怎样?”

      真的有人相信天上有神有仙么?伏兔无事可做,鲜有地回应了此魔满口胡言乱语,“我为什么非和你成仙一起不可?”

      祸首随口道:“自然因为汝乃本尊好友。”

      “……”
      最初心魔脱离锁灵阵,与伏兔达成一致,长期借用这具肉身。伏兔本以为他与心魔的关系就仅限于此,谁知祸首虽喜怒无常,偏偏对他十分耐心,不知何时起,他便成了他的“好友。”
      尽管伏兔从未承认过这个称呼。

      他顿了顿,最终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有个好友不可?”

      祸首理所应当道:“弥灯有,本尊当然也要有。”

      “……”
      伏兔明白了,对祸首而言,“好友”就如同一串糖葫芦,别人家小孩有,他便也得有一支。而这“好友”头衔的由来,不过因为他是祸首身边唯一恒定的人罢了。

      他无言半晌,忽地侧耳静听。

      一道铃音由远及近,祸首收起嬉笑神情,正色道:“进来。”

      门扇开启,黥蝉背着紫檀药箱,面无表情迈入房中。自然,被以软肋要挟着做事,任谁也不会有好脸色。

      另一边,祸首已褪下上半身衣袍,伏在榻上。药箱盖子咔哒一声打开,掀起一阵细微的冷风,榻上人不知怎地,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寒战。
      自从将青衿药师囚禁在筠海中后,这已是第四回换骨了,正因不是初次体会,他才更清楚接下来按部就班的折磨。

      黥蝉见状,神情仿佛缓和了些。

      这位祸首大人拿捏他人时毫不手软,手段可谓残忍暴虐,可这苦痛若放到自己身上,他就如同外表看来那样,仿佛只是个寻常的调皮少年,活泼淘气,经不起半点煎熬。
      而黥蝉最喜欢的,就是欣赏温热的肢体在他手下无声战栗。

      尤其是面前这个他早就想抽筋扒皮的东西。

      他撩开腰间衣摆,取下一串精致的银叶,片刻后,拆解出数道大小不同的薄刃与银针。原来,这银叶中央一道叶脉乃是柔软可弯曲的银针,将针抽出后,整个叶片会分成两片薄刃,合着时,是杀手的暗器,分开来,便化为医者的工具。

      仿佛是寒光闪闪的薄刃晃着了眼,祸首双眼微眯,低声道:“你的人还本尊手里,下手最好小心一些。”

      这多余的威胁除了激怒医者以外毫无用处,但他每回都要说上一次,黥蝉未回答,只在唇齿间“啧”了一声,随即以双指按住祸首脊背中段,稍加确认后,持起一片狭长薄刃。
      冰凉的刃身贴上皮肤,手下的人似乎在细微颤抖。

      黥蝉轻笑一声:“你怕了。”

      祸首仿佛眼不见心不烦,闭着眼梗着脖子道:“笑话,本尊怎么会怕?”

      刃尖划破表皮,黥蝉微眯着眼倾听热血喷涌的声音,手上再一用力:“这样呢?”

      祸首无声倒抽一口气:“哈,笑话——”

      话音未落,黥蝉已寻到一块坏骨,慢条斯理刮下骨头上的筋脉。他的语气几乎是愉悦的:“这样呢?”

      “不疼!”祸首汗如雨下,一字一顿道,“根本!不疼!你没吃饭吗?力气,这么,小!”

      “……”伏兔在旁,面无表情道,“你可将神识附到我身上来。”

      “无需如此。”手下那魔还未应声,黥蝉抢先回道,“区区皮肉之痛,对祸首大人而言,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从药箱中取出一块髓骨,如同砌墙般,转手嵌入皮开肉绽的脊背中,笑着问道:“我说的对吗,祸首大人?”

      那髓骨果然如苍所说,仿佛量身打造般,刚好嵌入上下两段髓骨间。祸首闷哼一声,勉强算是做了回答。

      然而下一刻,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

      黥蝉甚是惊异,暂停手上动作,以为他脑子疼出了什么问题。却听祸首问道:“那老东西,是不是恨死我了?”

      .
      无寻筠海。

      当初在石亭中筠倾城说,他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苍微微合着眼,回想起这句话,忽然领悟了其中含义。

      若通晓人情,要么肉身、要么凡心,总要有一边难受。而他还算幸运,痛的只是身子。
      虽然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

      比起人族,草木化形后痛觉并不太敏感,但这回他所受的苦痛是从身体内部、从骨髓中蔓延出来,简直避无可避。直到刀刃划破脊背的一瞬,苍骤然后悔,当初不应那般诓骗黥蝉,否则当下也不会遭到如此报复。

      黥蝉的手稳得很,然而要命的慢,每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像是闺阁小姐吃鱼似的,以锋锐的刃尖将髓骨上筋脉一一挑断,他每挑一下,苍被封锁的身子都反射般微微一颤。
      末了,黥蝉还要悠悠问一句:“怎么,我手重了?”

      苍不是没有做过换骨之事,知道此事分明能做得更利落,他惨白着脸,强自镇定微笑道:“继续。”
      他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但心知一定是不怎么好看的。

      黥蝉目光流转,牵起他一只手,指尖微微用力,将紧攥的拳头掰开。手握得太紧,关节处的骨头仿佛要破肤而出,掌心里被指甲戳出几道血印。
      苍被祸首封了髓骨,四肢原本使不上太大力,不知是有多痛,才会如此。

      黥蝉问:“后悔吗?”

      话音未落,苍坚定地回道:“不。”他心道,原来剖身取骨是这么个滋味,此次算是和苍庚有了相同的体会,好像两人更亲近一层。
      一面体味着疼痛,他一面怜惜起幼时被心魔掳走的那个小小的、与他还不曾相识的小朋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后来,黥蝉似是没了戏耍的兴致,动作忽然利落许多,手起刀落间,又两块髓骨离他而去。

      而他脊背的伤口如被分开的水面,缓缓合拢,随即了无痕迹。

      接下来发生什么,苍记不太清,他又疼又乏,髓骨处仿佛有个无底的旋涡,一口一口吞噬尽脑中清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神魂一荡,骤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上一回这样陷入昏睡,还是凫徯带着苍庚前来求医,他释出一滴心髓后,小憩了数个时辰。苍忆起往事,一时间如在梦中,周身忽然缠上几道筠气,拉拉扯扯,仿佛有话要说。
      他静心倾听,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轻快一沉静,伴着些许铃音,悠远空灵。

      铃音身份昭然若揭,另一道轻快步伐却是意料之外的来客。黑衣青年先于黥蝉小跑几步,嬉笑道:“还是自己的身体用着舒服。”

      正是祸首。

      他的伤势不像苍庚那般严重,换下几块损坏严重的髓骨后,走路不是问题。但他的修为远未恢复,抛头露面怕被凫徯逮住,思来想去,所幸跟着黥蝉回无寻筠海转一圈。
      毕竟,他也想看一看那老妖精见到他如此生龙活虎,会是什么表情。

      一缕淡青筠气在前方引路,祸首脚底故意大力踩踏,所过之处一阵窸窣脆响。待到接近林中空地了,他反而安静下来,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回头低声道:“悄悄进去,不要出声。”

      忽略此魔一身玄衣和侧脸的伤痕,眉眼完全与雾失楼台上的少年如出一辙。黥蝉无言乜斜祸首意欲恶作剧的狡黠眼神,一时无法想象这就是传闻中动辄毁天灭地、恶贯满盈的邪道君主。
      他无意配合,也无意破坏计划,一如平常背着药箱,踏入空地。

      世间已是深秋,此处则终日温煦,只晴不雨。祸首环顾一圈,此地与上次离开时变化不大,远处的老妖精仿佛连姿势都没变过,仍合着眼躺在那,只是面色十分惨白,简直与身下玉榻融为一色。
      他心中愉快莫名,露出顽劣笑容。

      玉榻边还有一人,一袭白衣,正是奉命看守此处的御无愆,他一抬眼,发现了祸首踪迹,豁然起身,身旁佩剑磕在石桌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祸首忙竖起食指,嘘了两声,以气音道:“小白!安静!”

      御无愆怔愣点头,呆立原地,不敢再动。

      再看躺着的人,依旧惨白着一张脸,动也不动,看来是元气大伤,正在养神。祸首无声一笑,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凑过去,微微俯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凑近那人耳朵,一声大吼蓄势待发。

      正在此时,那人淡然道:“小黑。”

      祸首身子一僵,马上冲破喉咙的吼叫被硬生生掐灭了火,向后退了一步。
      他四下看看,反手指着自己,惊异道:“我?”

      “是你。”苍双眼打开一条缝,瞥他一眼,又重新闭上,气定神闲道,“他穿白的,是小白,你穿黑的,不就是小黑?”

      “……”
      玄衣青年还在发怔,苍手腕一转,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小茶盏,自然而然道:“斟水。”

      祸首表情变幻莫测,此时反应过来,抱着手臂哼笑一声:“凭什么?”

      苍指尖微颤,作态道:“老人家行动不便。”

      祸首扯了扯眼上覆着的黄符,笑嘻嘻道:“本尊目不视物。”

      对面咳了一声,孱弱道:“我是草木。”

      “本尊——”祸首一张口,想了想,似乎找不出更有力的理由,眼睛一转,笑道,“好,本尊就为你倒一盏。”

      他拿过杯盏,持起桌上玉壶,亲手倒了水,复又递到苍手上。

      黥蝉一面拼接薄刃与银针,擦拭各式器具,一面伸长脖子,向另一边观望。只见那茶盏斟得极满,一道水线颤颤巍巍与杯沿持平,全靠拿着的人手稳,才不至于泼洒出去。甫一换人,苦苦维持的平滑水面立即被打破,茶盏还没递到嘴边,已将衣襟浸成深青色。

      苍的手兀自颤抖,那盏水只有一半进嘴,另一半尽数贴着下巴流进脖子里,纷乱银发粘在下颌上,好不狼狈。

      祸首眉开眼笑坐在桌边,撑着下巴,拖着长调子发问:“喂,老东西,你现在是不是非~~常生气?”

      苍睁开眼,墨绿瞳孔微转,凝视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片刻,温声道:“并无。”

      “骗人!”祸首嗤笑一声,起身绕着玉榻走了半圈,“你自以为万无一失,反被本尊囚禁在此,眼见着本尊用着你的骨头,肉身逐渐恢复,而你终将形如槁木,怎能没有一点憎恨?”

      “随你怎么想。”苍定定凝视着玄衣青年,目光直白热烈,仿佛想要自他身上描出一副他人的画像来。对着这张脸,他说不出什么重话,于是温和笑道:“我本就是草木,形如槁木也没什么可怕。”

      他的语气平缓而随意,与任何时候都不同,仿佛对面是一个需要耐心教导的小朋友。祸首听过信徒山呼“吾王万古独尊”时的尊崇、听过伏兔与黥蝉话音中的嘲讽,也听过祭司礼拜塑像时谄媚的语调,唯独没有人以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老东西诡计多端,他仔细观察苍的神情,想在他面上找出一丝阴险的味道,然而再怎么看,那双深邃的眼中所流露的,唯有平和、宽容和莫测的慨叹,甚至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
      祸首莫名其妙一耸肩,低声道:“有病。”

      随即,他回身坐在桌边,向御无愆一招手:“小白,过来给本尊捶腿。”

      苍费劲的斜着眼,目光暂时还离不开黑衣青年的侧脸,正看得出神,一方手帕从天而降,糊了他一脸。
      黥蝉似乎对他狼狈的样子看不过眼,拿着那手帕,对着脸与脖颈乱擦一通,虽然粗暴了些,好歹擦干了水渍。

      苍收起目光,亲亲热热道:“蝉君果真贴——唔。”

      最后一个“心”字还未出口,口中就多了一团锦帕。黥蝉抖一抖一手臂鸡皮,眼神在祸首与老妖精间流连一圈,不知是在评论哪一个,或者两者皆有:
      “有病。”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因为蝉君比较好骗就忽略了他本质是个很鬼畜的人的事实。
    ps:有句话不是说吗,“远水解不了近渴”。“近水”这个题目的意思大概就是,对老妖精来说,“近水暂时能解远渴”。
    Pps:没有替身梗的狗血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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