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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雪 ...

  •   过了正午,天光微暗,冷雨转成大雪。
      回风交急,将一地泥泞吹成冷硬的坚冰,不多时,冰面覆了一层银白。

      天气寒冷,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除却两道蹒跚的背影——正是刚从酒肆中出来的跛脚道人和盲眼和尚。

      二人共撑一把纸伞,顺着镇中唯一一条大道径直走向荒郊野外,道人一瘸一拐,和尚跌跌撞撞,路也走不利索,脚程却甚快,虚晃几步,如缥缈幻影,转瞬走出数丈开外。
      伞面殷红,似一团跳动的火焰,在漫天飞雪中漂移。

      跛脚道人一面往前,身量一面伸展开来,走到镇外,先前佝偻的身子挺直如寒松,古旧的深灰道袍一路如寒鸦褪羽,寸寸化为雪色,衣摆拂地,带起一层玉沫飘飞,却未留下任何脚印。
      道人自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刷的一声展开,横在两人侧颜之间。撑伞的和尚听到动静,在扇面那头问:“这是做什么?”

      扇子这边道:“依方才那位修士所说,双星若是见面,必有不祥,因此还是不见为好。”

      “哈。”
      扇后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拨开扇面,那一端哪还有什么盲眼和尚,分明是同样长身玉立的一人,素衣如雪,霞姿月韵,眼上覆着一条白练,绕到后脑打了个结。
      他将扇子一折一折叠起,在眼角蜻蜓点水般一点,语带诙谐:“无妨,我如今就算想见你的面也是见不到的。”
      言罢,伞下二人俱莞尔。

      离开小镇西出百里,遥遥可见天边一条暗黑曲线。冬日申时未过,天色已显出黯淡。

      弥灯回望身后,忆起酒肆中众修士闲谈,收敛了淡笑:“他还是不肯出剑,是你我误了他。”
      这话只有凫徯明白。
      弥灯说的“他”,是指公子无愆。

      当日他与弥灯收手,老家伙们目瞪口呆,待回过神,纷纷像活见鬼一般紧盯两人,那眼神有震惊、有艳羡、有不可捉摸,唯有一双眼中,是澄澈的向往。
      御无愆仰望台上,如眺望遥不可及的九天星辰,自那天起,他再未出过一剑。

      凫徯接过弥灯手中伞,抖落伞面积雪:“道途长远,各有机缘,你别想太多。”
      他这话是说给弥灯听,也是说给自己。

      公子无愆封剑,是因为见过了世上最惊才绝艳的一式,他不觉得两人误了他,反而觉得是自己误了剑。当时场中众人早已各立道统,唯有他剑心未稳,因而,老家伙们只是震撼、惊艳,从中悟得天道至理的,只有他一人,也因此才成就了今日“仅一剑指败三十二人”的公子无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凫徯想,这是御无愆的机缘。

      弥灯的机缘,是谓“天趣眼”。
      弥灯自幼生有异瞳,凝视他人时,可深入识海,观其今昔。宗中长老断定,这正是传说中净莲宗开宗祖师的无上神通“天趣眼”,修到极致时,左眼往昔右眼无极,可观无限过去未来。
      入世修行中途,天趣眼修至大成,弥灯不愿过多探查旁人命数,便时常以白绫覆目。

      凫徯思虑自身,恍惚探到识海中被封印的一隅。
      神识稍微松动,他试探着开启封印一角,立即有万千杂音铺天卷地而来。
      那嘈嘈切切的人声,细细听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竟是无数念诵、祈祷之音。

      这声音发自他入世那一年。最初只是一缕细弱颂扬,突兀闯进识海,单薄却无法驱除。他听着熟悉,认真分辨,竟是前日走过的小村庄中乡间老妪的声音。
      凫徯遍行善举,祈念之音便与日俱增,逐渐壮大到让人无法承受,他只能将这些声音封印在识海角落中。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唯他独有的机缘,但若任凭无数心念在识海中回荡,能否证道还是两说,先要神识错乱倒是真的。

      颂念声被重新封印,识海重归清明,凫徯眼神渺茫,弥灯笑道:“让我不要多想,我看,是你在多想。”
      凫徯定一定神,将伞微微倾向另一边:“或许。”他抬头看前方,路到尽头,凸起一处被雪埋没的小土包。前路自此分开两边,一端蔓延进暗黑密林,一端拐了个弯,通向西方平原。
      弥灯脚步一顿,将伞收起递过去:“物归原主。”

      暮色渐起,雪势仍频,凫徯周身撑起一道透明屏障,雪花飘然而下,分毫不沾身。弥灯却立于雪中,任玉屑纷然落在鬓边,又随风飘转,沾在发梢。

      凫徯没接伞,伸手拂弥灯肩头薄雪。
      弥灯轻轻一闪身,拒绝了他的好意:“此行本就是为了走进人世的风雪。”
      凫徯又将伞撑开,重新罩在弥灯头顶:“你拿着吧,风雪中走得太远,难免沾湿。”
      弥灯却摇头笑笑:“衣沾不足惜。”

      他蹲下身,拂去土包上的积雪,雪下竟是一座两尺高的佛像,雕刻拙劣、堪堪造出一副慈眉善目。弥灯将伞插在雪中,伞面微倾,恰好遮住泥像头顶。
      他刚要起身,面色骤然苍白。

      同行三日,弥灯不时显出这般症状,他对凫徯解释,应是天趣眼已修炼到紧要关头,使得眼周时而刺痛难当,稍加忍忍就过去了。
      他不愿被同情、也不愿惹人忧心,凫徯心下明白,本蹙着眉静静在旁守望,忽然,他微微睁大了双眼。

      ——天趣眼发作时眼周剧痛,他却见弥灯紧紧捂住了双耳。

      待弥灯忍过这一阵,他问:“你也听见了吗?”
      弥灯像是不明白似的,茫然回过头:“什么?”
      凫徯低声道:“那声音——”
      弥灯神情无辜歪着头,满面不解看他。

      等了片刻,凫徯最终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

      弥灯虽不承认,凫徯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答案——他是能听到的,只是不愿让凫徯更加担忧。弥灯从来都是这样,看似温润和缓,实则有几分执拗,凫徯虽然担忧,心中又产生一丝微茫的庆幸——他本不知该如何对待识海中突兀出现的种种祈念之声,以为是自身神识错乱,但眼下看来,不管他变成何种模样,至少弥灯总与他相近。

      他看向弥灯的眼神便又深邃几分。

      弥灯则接过方才的话,对他笑道:“既然没什么,那我就走了。”

      凫徯蹙眉:“我和你一起。”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不安,觉得不能让弥灯一人独行。

      弥灯摇头:“我此次入世是为修行,两人同行,便不成章法了。”又笑道:“宗内戒律如此,凫徯君要让本尊破戒吗?”
      独身苦修是净莲宗门规,他这么说,凫徯也找不到理由反驳,顿了顿,只能无奈摇头:“但是……”
      弥灯摆摆手:“那便如此吧,一月后再会。”

      一袭白衣不避风雪,逐渐融入微蓝暮色,脑后青丝白绫随风飘飞,缱绻纠缠。凫徯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地上远行的足迹被新雪掩埋。
      凡人为人,近神为神,人是伤不得神的,凫徯想,或许是他太多心。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算是前世今生的“前世”吧。
    下面是正文故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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