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46、天敌

　　狐狸时隔数月，又坐上这条小舟。

　　苍庚来时是乘这艘小船来的，因而走时对它熟悉了不少，一上船，先把毛团儿安顿在软垫上，他在船头坐好。船上无舵亦无桨，甚至没有绳索，待一人一狐坐稳，自发晃动船体，仿佛出言提醒它将要出发，随即顺着渺渺江风，破浪而去。

　　此时是顺风，并不如何颠簸，最初丹苏状况还好，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伸出船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此行前路未卜，不知将有何种际遇，不知能否找到想找的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月迷津渡，他过去虽然总想着逃跑，一旦真要离开，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然而船尾江雾迷茫，看不太真切，待雾散了，他震惊地发现，身后竟什么都没了。

　　江心水域辽阔，暗流涌荡，一眼望去能看到远山苍苍，白鹭翩飞，而他所熟悉的孤岛般的江中密林，凭空消失了。

　　他不好化出人形，前爪揉一揉眼睛，再看过去——不得了，不是错觉！那么大个的月迷津渡，真的不见了！

　　狐狸大惊失色，急忙用鼻尖拱少年后背，道：“小苍庚！”

　　“怎么？”苍庚回过头。

　　狐狸急切道：“你看那边！”

　　苍庚向着船儿驶过的方向凝望片刻，道：“那边如何？”

　　“月迷津渡，没了！”狐狸急得直搓爪。

　　“没了？”苍庚望着雾中时隐时现的墨绿岛屿，有些疑惑，月迷津渡，不是就在那林中吗？
　　他与丹苏两相疑惑了一阵，最终发觉，江心密林仍在，是狐狸看不见它了。

　　不仅狐狸看不见，偶有渔船驶过，仿佛那处本就空无一物，只余江上清风。或许又是那阵法的原因，只有被三千界认定的人，才能见阵中全貌。

　　这次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回也回不去了。丹苏心中莫名郁郁，缩回船舱中，又探出头：“江上冷，快进来吧。”

　　“没关系。”苍庚摇摇头，抬眼看天，“我在这就好。”
　　雾失楼台的沉雾年复一年，他一路行来尽是夜路，头一回见到如此浩荡的江水、如此广阔的天地，心中一时不安一时惊异，看什么都新鲜。

　　狐狸心绪同样复杂，船行至中途，眩晕感逐渐上头，他卧在软垫中，想着再也回不去的古旧渡口，心下微微发酸。
　　又一想，那阵法是凫徯为防止外人闯入、为保护他才设下，他却想方设法跑出来，不由产生几许负罪感。

　　船靠岸时，苍庚撩起白纱帐，就见狐狸嘟囔着缩成一团，似乎连昏睡中也不好过。
　　他抱起毛团儿，轻盈跳到岸上，小舟随水波摇摆几下，调了个头，逆水行远了。

　　苍庚回过身，鼓足勇气心道，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天阴欲雨，彤云密布，面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荒林，他深吸一口气，迈开了第一步。

　　林中无路，似乎往哪边走都是一样，苍庚走着走着，怀中隐隐一动，他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立即道：“你醒了？”

　　丹苏其实早就醒了，口齿不清道：“咱们下船了？”

　　苍庚点点头，温声道：“早已下船了，你若不舒服，就再歇一阵。”

　　“不用。”狐狸挣扎着探出脑袋，四下打量一眼，“放本狐下来吧，我想出来吹吹风。”

　　“好。”毛团被轻轻放在地上，红光闪过，变成长身玉立的男子。

　　丹苏甫一化形，踉跄几步，如同瘫软的面条，挂上一根低矮树枝。

　　苍庚急忙赶上他，关切道：“你没事吧？”

　　“让我缓缓，一会就好。”丹苏摆摆手，看似十分虚弱，一双锐利的狐眼悄然扫视四下。

　　狐形躲在苍庚怀中，能见的极为有限，化成人身，视野就开阔多了。四周老木环绕，枝桠形状光怪陆离，他稍一思量，已经盘算好了该从哪边脱身。

　　——是的，他从来没想过真的帮苍庚寻人。
　　世间如此广阔，想找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少年一腔热血，他可是老狐狸一只，并不想陪着小孩子犯傻。

　　打定主意，他悄然回望，同时手上暗自捏起法诀，不曾想正好与苍庚四目相对。

　　少年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狐狸猛地一瑟缩，道：“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解释，苍庚却把他从树上解下来，转身道：“上来，我背你。”

　　“……”
　　老狐狸结结巴巴道：“不、不必如此……”

　　苍庚将他另一只手臂挂到脖子上，温声道：“没关系的，我力气很大。”说着，微一用力，强行将狐狸捞上后背。

　　“……”
　　这还让狐怎么逃？！狐狸满面愁云不知是惆怅还是惭愧，暂时歇了声。

　　又走了一段路，两边秋色更深，丹苏正考虑着何去何从，“啪”的一声，额头上忽然湿了一点。
　　抬眼一看，空中稀稀落落坠下几滴秋凉，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到了头顶。

　　林中树木叶片枯黄，几乎都落光了，根本无法避雨，苍庚环视一圈，眼睛一亮，道：“那边有房屋。”

　　丹苏伸长了脖子一看，果然，丛林掩映间，隐隐现出一面残破的墙壁。眼见雨势渐大，地上落叶劈啪作响，苍庚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向远处跑过去。

　　论两人身量，其实差不太多，丹苏或许还高出半寸，若论年龄，狐狸已经是老祖宗的辈分了。一路颠簸，他到底有些过意不去，道：“放我下来吧，我已经好多了……”

　　“没关系，很快就到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爽，从身前飘到耳边，又随着风雨被甩在二人身后。
　　确实很快便到了，又跑了十几步，他们终于看见了房屋的全貌。面前是一间破败的小庙，四下围墙早已垮塌，只有正堂还勉强站立着，虽然门窗腐朽、墙壁漏风，但尚可挡雨。

　　苍庚几步踏上坑坑洼洼的石阶，进入堂内，将丹苏放下。外面已是风雨大作，所幸他跑的快，仅打湿了一层外袍。

　　狐狸瞄了一眼庙中，只见一座塑像倒在地上，断成几截，已经看不出供的是哪一尊神佛。其他各处铺着厚厚的灰尘，根本没有能够歇息的地方。
　　没想到脱身后第一处落脚点竟是这种地方，按狐大王的身份，此时本应美人在怀、罗绮酒暖，悠闲听着窗外雨声……丹苏刻意不去看也不去想身后的少年，在心中暗自发了几回狠，随即眯起丹凤眼，挨到苍庚身边：“想什么呢？”

　　庙中无处可坐，苍庚蹲在门口，正无声看雨，闻言笑了笑：“没什么。”

　　但不用他说，猜也猜得到。丹苏温声细语道：“你在想苍君吧。”

　　苍庚脸颊微红，半边脸埋在手臂中，点了点头。

　　他原本不善言辞，提到某个人，忽然变得十分健谈。加上狐狸有意开解、引导，约莫一个时辰后，外面的天气虽未好转，苍庚心中的阴霾却消散许多。
　　一人一狐之间，似乎也亲密了不少。

　　谈话间隙，丹苏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状似随意道：“这雨不知何时才会停，一直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现下雨势稍缓，不如这样，本狐出去转一圈，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

　　苍庚亦起身道：“一起去。”

　　“不用不用。”丹苏摆摆手，“本狐是得道的妖，不畏风雨，你这个小娃娃身子骨弱，还是乖乖等我回来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为了苍庚好，但内里的目的只有说话的人知道。他边说边觑着苍庚的脸色，心中暗自紧张。
　　果然，少年脸上浮现纠结之色。

　　被抛弃过一次的人，往往极其恐惧再次被抛弃。苍庚低头盯了一会脚尖，又抬眼去看丹苏，老狐狸尽可能慈祥的笑了笑，乍一看，与方才闲聊时的温和笑容差别不大。
　　苍庚点了点头，小声道：“好。”

　　“那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丹苏暗自出一口气，故作淡定走出几步，总觉得背后快被一道赤诚的目光洞穿了，不由折回来，从芥子袋里扯出一件厚实外袍，咬咬牙，又极其肉痛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悄悄塞进袖子，递到苍庚手中。

　　苍庚不解地望着他，丹苏哂笑道：“天冷，别着凉了。”

　　苍庚眼含感激，点点头，回道：“你也是。”

　　“……”
　　这一回本狐真的走了！真的不回来了！丹苏攥紧拳头，决绝地转过身。

　　然而刚走出破庙，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丹苏！”

　　狐狸脚步一滞，心中暗道不妙。脚步由远及近，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笑容，回头道：“怎么？”
　　定睛一看，少年手里还拿了个什么事物，看形状，又不是他刚刚送出去的外袍。
　　等跑到身前，他终于看清了，原来是一把油纸伞。那伞十分破旧，光是可以看见的地方，就有好几处修补痕迹。估计是从庙里哪个角落找到的，上面本有一层厚厚地灰尘，此时混着秋雨，泞成道道泥水，顺着少年的手向下流。

　　苍庚将伞递过去，略带抱歉道：“我刚刚看到的，虽然破了一点，但还能用。”

　　“……”
　　丹苏怔了怔，望着他被打湿的鬓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其实我——”

　　苍庚举着伞，等他的下文。狐狸话刚要出口，又狠命咬了一次舌尖，随即移开眼神，不自然地笑道：“其实我很喜欢淋雨，这伞你留着吧。”

　　不是说有毛皮的动物都很讨厌水吗？苍庚略显不解，但还是点点头。

　　狐狸不等他再说什么，狠狠一点头，立即被鬼追似的向林外疾行。

　　一口气跑出不知多少里，回头早已看不到寺庙踪影时，他才停步，拍了拍胸口。
　　好险！太险了！差一点就说出实话了！
　　不过，这次是真的自由了！

　　他四下打量一番，抽抽鼻子，隐约从东南方嗅到一点人气。脚步一转，向那边去了。
　　再向前进，嘈杂人声飘忽入耳。待转过一道小山丘，面前忽然出现一座城池，观其规模，还不算小。

　　许久没体味过人间烟火的狐狸内心兴奋，立即将什么苍庚、什么破庙抛到脑后，理一理衣着，捋了两把湿润的头发，衣摆一掀，抬脚入城。挑了一家招牌显眼的客栈，甩出一块银锭，伙计立刻满面堆笑迎上来，按吩咐领他上楼，寻了间豪华的客房。
　　直到房中只剩他单独一狐，丹苏才有真正自由了的实感。他环视一圈，在地毯上打了个滚，又甩甩头，才想到此时还是人形，也不起身，躺在地上，狂放仰天：
　　“哈！哈！哈！”

　　大笑三声，心情畅快。

　　“……”
　　门内好大的动静，门外等着吩咐的伙计面色复杂，眉头紧凝：这位客官分明相貌堂堂，出手阔绰，但举止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正暗自腹诽，身后房门忽然打开，伙计立即挂起笑脸，转头道：“客官有什——”
　　“？？？”

　　那位客官进门前虽然淋了雨，但衣着束发还算周正，这才过了片刻，却如刚从鸡窝中偷蛋回来一般，衣衫不整，青丝凌乱，湿发上挂着几片地毯的绒毛，面上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

　　“——么吩咐？”伙计一个大喘气，好歹将话补全了。

　　“本……咳！”丹苏顿了顿，道，“本大爷要五只、不，十只鸡，烤鸡烧鸡各五只，立即送过来。”

　　伙计目瞪口呆，以手比划道：“十只？”

　　丹苏微笑着点点头，伙计悚然望他一眼，转身下楼去了，刚走到一半，身后那俊美非常的客人又凭栏喊道：“再送一桶洗澡水来，要加荷花花瓣的！”
　　言罢，“嘭”的关上门，留小伙计独自凌乱。

　　房中浴桶甚大，烧一整桶或许需要很久，因此水还没来，十只鸡先到了。

　　狐狸最会享受，想着一边泡花瓣浴一边吃鸡，岂不美哉，于是硬生生忍住食欲，撑着腮伏在桌边，听雨打窗棂。

　　似乎等了许久，热水还是没到。周身衣物被雨浸透，粘腻在身上，冰凉厚重，别提多难受。丹苏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虽然才到黄昏，因为整日阴雨不断，已经如同入夜般黯淡了。
　　他心底莫名不太痛快，想来是因为这店家磨磨蹭蹭，连个水也烧不好。瞄了一眼桌上色泽诱人的烧鸡，狐狸伸手扯下一块腿肉，送到嘴里。

　　然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无良商家不知往肉里加了什么，一口咬下去，他心口直发酸。

　　“……”
　　都怪凫徯！整日让狐狸这种肉食动物吃素！他一定是在月迷津渡吃素吃出毛病来了！

　　丹苏看了一眼手中鸡腿，嘟嘟嚷嚷放回桌上。正怀疑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夜风顺着窗缝钻进来，他通体冰寒，打了个寒战，猛地自桌边站起。

　　两个伙计担着满满两桶水走上二楼，还未敲门，门先从里面打开了，房中人如一阵风般窜出来，三步两步下了楼梯，回身喊道：“再准备一间客房！”
　　跑出两步，又道：“还有热水！”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冷雨将停，夜深露重，比白昼冷了数倍。一道山猫大小的影子在林间急急而行，不时停下左右环顾。待跑出数十里，终于放缓了脚步。
　　兽类夜间视力极好，远远便看见了熟悉的残垣。那座破败的小庙，还是静静立在枯木败草中，一丝声响也无。

　　狐狸一转身化成人形，蹙着眉疾走几步迈入大门，黑暗中，一道人影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无声盯着门前的水洼。
　　少年身上披着那件外袍，裹成一个可怜巴巴的白团子。

　　老狐狸缓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脚步沉重走过去，状似疲惫道：“哎呀，最近的城镇也在几十里外，可把本狐累坏了。”

　　苍庚抬头看他，眼底似乎闪过一抹朦胧水光。丹苏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仓皇转身道：“天都黑了，咱们快走吧。”

　　“好。”苍庚在后面应了一声，起身折好外袍，抱在怀里，走了两步，又伸手拉狐狸的袖子，递过去一个硬硬的事物。

　　丹苏接过来一看，竟是他塞到外袍袖子里的荷包。

　　苍庚道：“你把这个忘在衣服里了，我是穿上时才发现的。我还担心——”说到一半，顿了顿，又道：“你拿好吧，没有这个不行的。”

　　少年不知狐狸的芥子袋里还有足够的银钱，却明白如果没有钱，就没有食物也没有住处。他明知狐狸有可能不会再回来，还担心他忘记带走荷包，会风餐露宿漂泊无依。
　　那么此时，在少年眼里，会不会以为狐狸是发现自己落下了荷包，才心不甘情不愿折返回来的？

　　老狐狸手一颤，几乎当场羞愧至死。

　　他转过头，将荷包又推回去，故作随意道：“你收着吧，反正咱们始终一起走，谁拿都一样。”
　　闻言，苍庚怔了怔。随即，嘴角扬起一道微小的弧度。

　　竟是笑了。

　　仿佛满心不安终于找到了出口，都化在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中。

　　丹苏顿感不妙，猛地转过身去。

　　天敌！他与这小东西准是天敌的关系！
　　狐狸捉鸟吃，成为天敌本不稀奇，但如今却是他这老狐狸被一只雏鸟吃定了，还是一只温和无害天真烂漫的家养金丝雀！

　　但除了危机感，似乎是头一回，有人对他如此依赖，狐狸心中一动，一回身搂住苍庚肩膀：
　　“走了，狐大王带你吃香喝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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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苍庚第二职业——驯兽师。
本章又名《呆萌金丝雀教你如何吃定天敌老狐狸》